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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周年】定安往事 三

    大概很少有人能想象到,和平饭店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地方。他们会猜定安城地下的防空洞到底通向哪里,猜光明峰古墓群里的金银财宝价值几何,猜定安河出城后拐大弯的地方是不是真有装满了银器的沉船,却独独不会想到,号称“远东第一楼”的和平饭店地下室里,竟然藏着一个设施完备的审讯室。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隔壁那个布草间偶尔也能充当手术室和停尸房。

    在这种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人怎样死,死在哪里,又有什么稀奇?

    刘启的套头被撕下,粗糙的麻布在他脸上刮得生疼。其实麻布也没怎么,他日常的衣服也就是这种材质,说实话,没比那脏兮兮的袋子舒适多少。

    平头男看到他,也不知道在乐什么,笑得牙齿都露出八颗:“嘿,醒醒,别睡昂。”

    刘启没办法搭理他,并非他个车夫有多高傲,而是,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也没睡了。在观察室没人管他,好歹墙角还有个桶,刘启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反正他尿里边了。

    在这个地方,可能,还没这样的待遇。

    平头男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姓名?”

    “刘启。”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年龄?”

    “二十一。”

    “性别?”

    刘启不说话了,他好气又好笑地瞪那平头,脸上写着“你是瞎的吗”。

    平头男不屈不挠:“性别?”

    “你是瞎的吗?”

    平头男一龇牙,一拳就落在他脸上。

    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出声制止:“行了,锤子。”

    被叫做锤子的平头男嘿嘿一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退到墙边去靠着,竟然还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

    坐在桌子后面那个人——刘启记得他叫窦仕骁——接着开口:“性别?……算了,职业?”

    “职业?什么意思?”

    “就是你平时是干什么的?”

    “哦~”刘启恍然大悟状,“这个,我不知道你们那该叫什么?”

    “你说。”

    “嗯,在大部分地方,我相信,我——就是——你爹,因为我是——干**娘的。”

    一瞬间嗑瓜子的声音都没了。

    刘启露出一个他能做到的最恶毒的笑容,重复道:“听见没?***,听见没?”

    “啧,年纪轻轻的不学好。”窦仕骁也笑,还笑得很慈祥,这地下室里阴冷,他穿的这一身倒显得合适了,“社会关系?这个听得懂吗?就是,家里有些什么人呐?平时都跟什么人打交道?”

    “没人。老子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说得是理直气壮,窦仕骁乐了:“刘启是吧?你扭头看看,看看你锤子哥哥的拳头再说话——我好好问你,你怎么把我们都当傻子呢?孤家寡人?整条街的人都看见了,那个跟你拉拉扯扯的小姑娘,是谁来着?”

    坏了,怎么忘了这事——毕竟他在街上大喊大叫说这是我妹妹,这会儿翻脸说家里没有亲戚要啥要剐随你便,好像没啥可信度。

    “那个妹妹吗?没啥血缘关系,收养的。”

    “收养?你收的?”窦仕骁觉得好笑,“真有爱心。你跟她差几岁?”

    刘启心里大叫不好,果然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五六岁?也不叫收养吧,我们都没家,小时候看她可怜,我给了点吃的,后来就一直混在一块,当成一家人。就这样。”

    “就这样?”

    刘启诚恳得很:“真的。你看她那个样子——还算争气,考上了公费中学,以后没准还能上大学呢,或者努努力,至少也能嫁个上大学的吧?跟我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行,你说真的就真的。”窦仕骁慈祥得离谱,“有血缘关系的呢?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姥姥姥爷,或者用南方的叫法,外公外婆?总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我爸死了。”刘启面无表情。

    “哦,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十几年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好像是爆炸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哪。窦仕骁心想,哪有这样说自己亲爹的?

    “那妈妈呢?”

    刘启看着他没有说话。

    看他沉默,窦仕骁迅速来了兴趣:“怎么了?想妈妈了?”

    “妈妈真的死了。”刘启低着头。

    窦仕骁一愣:“真的死了?那爸爸是假的?”

    “反正我当他死了。”

    他的错愕让刘启忽然意识到,这种老男人很大可能是吃软不吃硬的——那么也许可以换一种方法。他用一种极其不情愿的腔调继续说:“我5岁的时候我爸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之后没多久,我妈就生病,没钱治,不过大夫说有钱也没用,送到美国去试试西医,没准还有点希望。”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送到美国去?我连中国的医院都送不进去。后来我一个人就在码头流浪,货船来的时候帮忙搬点东西换吃的,就这样长大了。长大以后就拉车,也没有别的手艺……卖力气换点钱吃饱肚子。”

    窦仕骁看着他笑,帽檐的阴影盖住眼睛。

    有人敲门,一个瘦得像稻草人的家伙伸头进来,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窦仕骁点点头,门开了,那稻草人吭哧吭哧地拖进来一辆黄包车。

    窦仕骁还是不说话,他往嘴里塞进一根拇指粗细的雪茄,来自异国的昂贵草叶在一个橘色的光点后化为烟雾,他的脸在袅袅烟雾后面变幻莫测。刘启听见两个字:“是吗。”

    不是疑问句,更像是随口的一句应答,表示我听到了,但是不置可否,不做表态,没有感情。

    刘启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水很清,底下能看见水草在飘动,他觉得问题不大,应该可以踩过去——那只是一条小溪。那片水草缠上他双腿的时候,他才发现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不知不觉,已经没过他的头顶。

    雪茄上掉下一段灰,窦仕骁把雪茄塞到下属手里,站起来。

    他刻意盯着刘启,每一个动作的同时都在观察他的反应,刘启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压迫感,以至于连心脏也莫名跟上了脚步的节奏。他不愿示弱,总要与他对视才算没输,于是只能用余光去瞟那辆车,即使不正眼看,刘启也能认出来——天天拉的,还能不认识,是他自己的。

    窦仕骁走到车前面就不再看他,稻草人从桌上的盘子里找出一把剪刀,开始剪雪茄。从那把剪刀身上的污垢可以看出,剪雪茄并非它的主业……到底剪了什么,刘启不愿想。锤子仍然靠在墙上,用一颗瓜子扔稻草人:“裴秋成你干嘛呢?别用你那破玩意污染搞污染行吗?”

    “去去去,”裴秋成表示不屑,“你这乡巴佬懂个屁。”

    刘启判断出他们俩是故意来渲染恐怖气氛的,他继续看窦仕骁。那人伸出二指在车把上摸了一把,看了看裹着黑手套的指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蹲下,开始研究车轮。刘启的车打理得还算干净,这样说是他谦虚,事实上他的车要比他自己体面得多。窦仕骁又掏出一把刀在车把上刮了刮,对着灯光旋转刀刃,晃眼得很。

    也不知道他东敲一敲西刮一刮地看到了什么。

    窦仕骁忽然又扭头看他,背着光,在那样远的距离和光线下,他的冷笑居然一览无余:“刘启?”

    被叫名字的人起了一身白毛汗。

    “你真的,没有其他社会关系?”

    “这位大人,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没有’在你们畜生界有其他意思?”

    “行,你站起来。”

    刘启愣着没动,他锤子哥哥已经冲了过来,看样子随时准备一脚把他踹到墙上变成壁画。刘启想了想,决定就算死也要站着死,虽然差点被韩朵朵骂作丧家犬和亡国奴,但这点骨气还是得有。

    窦仕骁绕着他转两圈,打量他的眼神跟刚刚观察那辆车时无异。冒出的白毛汗被地下室的冷空气一激,带着十足的凉意包裹他的全身,窦仕骁歪着头,看了他两秒,然后一巴掌拍在他后脖子上。

    皮手套,冷得很。

    后脖子一紧,被捏了两下——不知是什么招数,刘启硬气地梗着脖子不动。

    第二下拍在肩背交界的位置,窦仕骁的手像铁板,又冷又硬。更让人难受的是,手掌覆盖之后还有一个揉捏的动作,仿佛在触摸每一缕肌肉的走向、每一块骨骼的形状。

    那种感觉让刘启头皮发麻,脖子,背心,顺着脊椎,每一下触碰都让他不受控制地战栗,电流一般的麻木从一个个触碰点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鸡皮疙瘩冒出来,汗毛一根一根竖起,变成刺扎在皮肤上。然后他的手掌离开,只是一瞬间,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但下一瞬间又带着皮手套上的千万根刺回到他的皮肤,血液在那一刻重新封冻。

    第三下拍在两块肩胛骨中间,然后开始顺着脊椎向下移动,一寸一寸地移动,一下一下地按压和揉捏。这足够毛骨悚然,刘启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指和掌心的形状,心脏仿佛在他的掌心里跳动,隔着薄薄的布料和皮手套,他按下的地方浑身的血液都奔流过去,可是热量没有留下,温度就像坠进深渊一样被那只手吸走。

    忽冷——忽热,血液忽而流动,忽而停止,他的手不是人手,驱动血液的不是心脏而是他的手掌。

    美人计呢?他想,酷刑呢?不是说被抓到了会拔手指甲、敲掉牙齿么?还是严刑拷打吧……派个老男人来恶心他,算是什么事儿?

    窦仕骁从后脖子一路摸到尾椎,用一种拍西瓜的方式,一种半是马杀鸡半是威胁的力度。刘启的后背僵硬得快要麻木了,他的手终于离开时,刘启像绷紧的弦忽然泄劲,差点脱力瘫在地上。可是窦仕骁没有放过他,又伸出二指拎起他的手腕。刘启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他僵持,只能发着抖,任由他捏捏手腕,拉拉手肘,抬抬手臂,甩甩手掌,举起他的手对着灯光看看,最后还要凑到他面前,捏开他的嘴看看牙齿。

    这看牲口般的一套完成后,刘启的心理防线已经垮得差不多了。窦仕骁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他止不住抽搐的肌肉,还有一脑门的冷汗,伸手推他一把,他就麻袋一样摔回椅子上。

    “刘启呀。”

    “……啊。”

    “身板不错啊,年轻人,这腱子肉。叫人羡慕,是吧?锤子你还凑合,裴秋成你就没有吧?”

    “嗯哪,没有。”

    “……”

    “腰应该也挺好啊,虽然小时候搬东西,长大了拉车,但是没什么伤。”

    刘启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谢谢夸奖?滚***的?他快要无法思考了,还是直接点,“我*”?

    “肩颈也不错啊,手臂还挺健美,拉车果然是不错的锻炼哪。记一下,有机会让大家都练练。”

    “你到底要说什么?”刘启感到绝望。

    “我是说,”窦仕骁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直,居高临下,带着突如其来的威压,“你的车把上,有膏药味和烟味——不是刚刚沾上的雪茄,价格不一样,懂吗。烟味,右边多左边少,膏药味,两边都差不多,但是——刘启,你的身上没有膏药,你的牙齿、手指甲,都没有烟的痕迹,刘启,”

    最后两个字,听起来咬牙切齿。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社会关系?还是你要跟我说,你经常拉贴膏药的客人,他们喜欢骑在你的车把上,两边都骑,他们还抽烟,并且喜欢把烟泥搓在你的右变车把上?”

    原来水草已经缠住了他。刘启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姥爷……车是我姥爷的……”

    窦仕骁很满意。裴秋成大失所望:“什么嘛,这么快就交代了?真菜啊……”

    “真菜啊……”锤子嗑着瓜子附和。

    “我姥爷就是个拉车的,我们两个人一人拉半天,这样车就不用空着,能最大限度地跑车……我姥爷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个拉车的!”

    门开了,王先生和刘金花附带一只箱子被扔进来,两人手反捆着,嘴上贴了一大块胶布,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窦仕骁心情好得出奇,他踢了踢那只箱子:“这个?”

    “前天!前天这位王先生,让我送的。”

    王先生痛苦地闭上眼。刘金花倒还在扭动,她脸上的妆糊成一团,两条白腿从床单下伸出来,孜孜不倦地踹着王先生。

    “送到哪里去呢?”

    “烟霞路,烟霞路22号附13。”刘启对答如流。

    “年轻人脑子就是好!”窦仕骁竖起大拇指,亲昵地夸奖,“不过虽然我不年轻了,但也记得,烟霞路22号附13,这不是刘小姐的家嘛!”

    刘金花在地上用眼刀飞人,轨迹是曲线,从窦仕骁到刘启,再到锤子和裴秋成——这两位举起手来表示无辜——最后再到王先生。王先生一副已经死掉的表情。

    “就是说,”窦仕骁总结,“前天,王先生托你把这只箱子,从和平饭店送到刘小姐家里。前天晚上,你送到了。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刘小姐就想办法混进和平饭店来跟王先生,厮混。”

    刘金花在地上弄出很大声响表示异议。

    “对。”刘启点头。

    “你送到刘小姐手上了吗?”

    “没有。我交给了刘小姐的房东,她说,刘小姐出门去了。”

    “裴秋成,房东怎么说?”

    “房东何太太说前天晚上有人来给刘小姐送东西,但是刘小姐出去了,于是她把箱子放在刘小姐房间的进门处。刘小姐一直没有回来,箱子也就一直没有人动过。”裴秋成朗读。

    窦仕骁蹲下,打量那只箱子:“王先生,王伯仁?在三番五次的搜查之下,你居然还在偷偷往和平饭店外面送东西——哟,还有密码。真的没有人动过?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我现在打开这个箱子,我会看到什么?”

    没有人出声,裴秋成把钳子扔给锤子,工具不在人身上使用就对他毫无意义。锤子吹着口哨走过来,手腕一拧,箱子直接成了两半。

    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全是丝袜,肉色女式丝袜,卷得整整齐齐,扎成一个一个小捆。

    裴秋成两步冲过来,推开锤子,他不信邪,他要把卷好的丝袜一条一条拆开——真是货真价实的丝袜,新的,谢天谢地,但真的只是丝袜,在他的大力拉扯下有些已经开始脱丝。

    窦仕骁的表情精彩绝伦。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王伯仁发出连捂嘴也压制不住的笑声,嚣张至极。他用好的那条腿蹬着地板,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刘金花笑得打滚,眼泪都笑了出来,刘启也忍不住了,状况很明显,窦仕骁吃了瘪,而且他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他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王老板也知道,但是王老板不知道他知道,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没办法跟王先生通气,自己差点吓出病来。冷静下来想想,几条丝袜而已,远不至于这样大张旗鼓,否则,南京早就天翻地覆啦。

    窦仕骁在期待什么?鸡毛信吗?高看谁了。王老板有路子搞到黑货,听起来吓人,其实也就是些丝袜,香皂,白糖之类的东西。他也不是第一次给刘小姐送东西,前面送过几次香皂和白糖,他还偷偷昧下一点,塞给韩朵朵。然而这次是丝袜,刘启想来想去,一家三口谁都用不上,于是很诚信地分文未取。

    窦仕骁泄愤地撕掉王伯仁脸上的胶布,连带着他的小胡子。王老板顾不上痛,笑得很大声:“家人们!原来窦警长喜欢丝袜!救命,笑死我了,你,咱俩这关系,送你几双,哈哈哈哈哈哈不是,送你几箱,都不是难事啊,哈哈哈哈……”

    窦仕骁黑着脸。

    刘启终于如释重负。他只是个送货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被卷进来的倒霉蛋。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饥饿、疲惫在此时一齐爆发,腿忽然支撑不住,腰也直不起来,他顺着椅子慢慢滑在地上,靠着不知道谁的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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