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在前面走着,沙子上的脚印一深一浅地爬着。鞋尖的方向渐渐偏离直线,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老人家,”我哑着嗓子低声叫他,一张嘴就满口风沙,“去哪。”我问他。
“找水。”老人家头也不回,身上飘着铁锈的味道,一瘸一拐地自顾自往前迈着,姿态笨拙得下一步就要跌倒了一样。
在我们迷失在这片沙漠里之前,老人家曾兴致勃勃地向我吹嘘自己的出海经历,他这条右腿就是在一次海上风暴中,被吹折的桅杆砸瘸的。“你们这些经历太少,都感觉不到的。”他用土里土气的乡音给我描绘当时恶劣惊险的情景,“那个风大得,那个浪打得。”还会展开手臂在空中比划,只会更让我觉得好笑。
“还能走的,就是小伤。”最后老人家自己这样说到,满脸的皱纹都旋藏着无所谓的自傲感。我想这老头还挺能的,那时的我最起码还有暗自打量别人的精神和力气。
现在的情形就不行了。严重缺水让我的意识开始涣散,全身肌肉麻木胀痛。抬腿,前伸,然后绵软无力地踩在死寂的荒漠上,□□拖着灵魂挪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重复这样机械的动作不用动脑子,何况我确实是没有力气考虑接下来走哪,如何活下去。感官尚在,只求活着的这时感受一下起码还活着的感觉。
眼镜也丢了,我恍惚感觉世界只是白色和土黄色的奇怪混沌的混合泥浆,好像略有斑斑驳驳的枯枝和沙间生物在爬行,忽疾忽停。沙丘边界的线条模糊不清,不规则得堆积出好几层在空中飘忽不定。惨红的圆日一寸一寸地坠落进沙里,被烈风卷扬而上的沙石冲上苍穹,筑成昏暗压抑的沙野的天,笼罩了无生意的险境,禁锢渺小颤抖的逃亡者。我想,近视眼中的荒漠,或许就是悲惨文学苦苦追求的美的境界,凄惨的危险,身处其中的人无力逃脱。
老人家在我的模糊的视野前摇摇晃晃走得很难看,每移一步都要虚弱地喘一下气,偏偏又要刻意掩饰着自己的乏力,像是值得炫耀的事情,硬要再抬瘸腿向前。我的睫毛粘上了沙砾,眼皮抬得又低,看老人家就有颗粒感的阻碍,没有办法,我实在不想也无力把抱紧自己的手伸出来拂脸,这种事情已经无关紧要,毫无意义。
“老人家。”我叫他老人家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理我,并且在尚有精力时还曾斜视我一眼以表不喜。
“老人家。”我还是这样叫他,“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声音实在太微弱了,就好像在神志不清中宣判自己已注定死亡的结局。
老人家这次停下来了,他等我一步一步从后面挪近,和他只差几步的时候,他又跨出左右摇晃的难看的步子,不知方向地移动着。
“胡说八道。”我循着铁锈的腥气听到两声咳嗽,“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他这句话没有主语,或许是不习惯说“我们”这个词。
我已经感觉不到脚的血液是否还在流动了,就像是腿在拖着两块冰碾在沙石上,吱吱作响。我想起上个暑假的海边,金色的沙滩、细软的海风、明黄的橘子皮和艳丽的骄阳,我想起赤脚走在浪边的感觉,靠海边的沙子因受潮汐涨落的摩挲而被研磨得格外绵软轻柔,我想起手边澄澈的苹果汁在玻璃杯中晃荡,我想起声色澎湃的海浪万马奔腾的庆典。
我想起的这一切,模糊又真实,好像我已经逃离了此地此景,好像我已经失去了这幅躯体。
黑夜侵蚀了四野,夜晚的风沙愈发放肆,破了洞的衣物根本抵挡不住大自然的抽打,失水皱缩的生命正在沉沉叹息。漆黑的沙漠里无法行路,我们便在此处停歇。荒漠旷野中唯一的光源就是天上明媚微笑的星,近视眼看到的世界不清不楚,反而更加动人,和酸楚。
“老人家。”我打开轻飘飘要飞起来的水壶,仰头灌了最后一滴虚无的水,“这里的星星真好看。”老人家又没回答我。
“老人家。”我只是想在沙漠中留下些微属于人的气息,即使很快就会随风散去。“我们出去以后……”
“你出去以后。”老人家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沙哑艰涩,好像喉咙里堵满了沙子,“你出去以后,一定大海。”老人家又咳嗽了几声,语言混乱到连谓语都没有,“必须海……”老人家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是听见他又咳了三声。我只点点头,又想到他也看不见我在点头,我又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用碎成满地的声线回答:“好。”
那天晚上的梦里,我梦到了惊心动魄的海中鲸波,被折断的桅杆笔直地朝我倒下,我瘫坐在甲板上,眼睁睁看着庞巨的桅杆从远到近,从高到低,从模糊到清晰,直直砸下来。画面一转,我又梦到明黄色旋转的金沙滩,梦到粉白交织的星云在流转,梦到许多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微笑或怒骂的面孔,梦到驾车驶过长长隧道后瞬间涌现的光明,最后,我梦到了一个闻起来像一把枪的老人。
在微光初醒的时候,我们就被风沙推搡着出发了。
一直走到烈日当头的中午,我仍垂着肿胀的眼皮,麻木无望地继续跟着老人逃亡,我继续在干瘪的灵魂里做着过往的梦,这也许就是死前的走马灯,也许我命不久矣,今天就是我平平无奇的一生的尽头。我将会在东倒西歪行走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然后顺势屈膝跪倒在地,最后被沙石填满,也许还会有沙漠的生物以我的躯壳为食,那也算死得热热闹闹,我不喜欢孤单,如果运气差点连动物也没有,我就只好从人体分解为自然界最基本的元素,也算是回归于真了。
大漠烟雾中的红日又自顾自下坠。
我这样想着,又突然开始害怕。我的意识会随着这光线流失到哪里去,我这一个鲜活的生命就从世界上无凭无据地消失,我的亲友会为我哀悼,我在这里倒下,他们连尸骨都找不到,除了他们,就不会再有人记得我,人们照常过着日复一日该过的生活,没有谁会刻意意识到,自己每天的生活中都在增添许多新的微小的自然元素,而那新的元素说不定就是分解后我的一小个粒子。其实如果我真的消失,那又何必考虑人间剩下的事情。
“水!”一声难听的喜悦把我从混沌神识中拉回,作为人最本能的求生的力量驱动着我向前奔跑,已经顾不上狼狈不堪的跑姿,此刻只有生命的源泉重现在眼前,一时没有悲喜,只管朝那口井奔去!
甘甜的生命真实从我喉头淌过的时候,我真切地为活着感动,甚至干涩的双眼开始酸胀,我的灵魂我的躯体颤颤巍巍地重新站立,是真的穿过了漫长的黑暗的隧道,我的光明从四面八方涌上,脑中江声上下。
“老人家!”我望向老人,看到老人纵横斑驳的纹路里都嵌满了沙,“既然有井,就说明这附近有人!”我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嗓音。“等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出去!”老人家喝了水,状态也有所好转。可他这次也没有回答我,只是让我多喝水,早点睡。
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我梦到庭院中芬芳跃动的花香,梦到窗前未完成的油画,梦到优雅的晶莹剔透的紫葡萄成串结在藤架上,梦到波光粼粼的海面,微笑的狗和白色的帆船,梦到闻起来像枪的老人在吹嘘自己。
我在井边满足地睁开睡眼,我的灵魂再次逐渐饱满,我兴奋地爬起来,近视眼恍惚看到一个左右摇晃的身影,咳嗽了好几声,背对着我和井,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去,沙漠边际的太阳初升,四射开万丈金光。
“老人家!”我喊道,“你去哪!”
老人家这次也没有回答我。
他站在渐渐升起的日光尽头,
站在胡乱飞扬的尘土之间,
站在寂静无声的旷野之前,
站在绵延不绝的沙丘之上。
这位老人家掏出腰间的枪,放进嘴里,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