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争执没有答案。我的情绪被归为“闹了点小情绪”,在纪春山的安慰下,看上去早就风平浪静。
可那晚,当我回到自己小公寓里,郁郁坐在我低矮的沙发上,我没有开灯,幽幽的街灯从窗户照进来,投在墙上,映出我的影子。
我是多么矛盾的人。我享受了纪家给我所有红利,可还是清高觉得要靠自己的努力。纪家养我,供我读书,可我还要计较寄人篱下的如履薄冰。我还
此刻我厌恶自己。
渐渐的,心口涌上窒息感,浑身冒汗。是恐慌症发作了。我大口喘息,头晕目眩,有啸鸣声贯穿我的大脑。我闭上眼睛,倒在沙发上,我压抑住了想要拨通那个号码冲动。晕眩窒息中有些已经快要希望的画面重新浮现在脑海。
五岁时妈妈带我嫁给第一个父亲。我要见很多人,我很害怕,但还是乖巧一一问好。
十二岁时我有了第二个父亲。我讨好得每天做家务,努力学习。我和妈妈在医院照顾他。他在无人时触碰我的身体。
后来又变成我和妈妈一起生活。她卖画的收入并不高,我们住在出租屋,我央求房东宽限我们几天交房租。
再后来,妈妈的眼神再次有了光彩,很快的我到了纪家。站在纪家偌大的客厅里,怯懦问好。
然后迷蒙中我仿佛再次回到初见纪春山的那天,翩翩然,他脊背笔直,自楼梯上慢步而下。
那些经历,不停在我脑海闪现。母亲的浪漫与盲目,她敢爱敢恨却又无力自立的一生。她总是寄希望于男人,依赖男人,自己没有能力自立自强,所以总是一次又一次在浪漫退却后被伤害被轻视。还好最后她遇到了纪伯伯,何其有幸,她一生飘荡的浪漫主义在纪伯伯的关爱里落地生根。
我大口喘息,周身战栗。
我绝望看着墙上的我自己的影子,嘲笑出声。简柠,你如此清高,如此难以想与,不识好歹,浪费纪春山的好意。你有什么资格,被他爱护呢。
不知过了多久。
我渐渐恢复,整个人虚脱倒在沙发上,浑身被汗水湿透,脸上满是泪痕。
我看了看表,时间将近十一点。我挣扎起身,踉跄无力倒在沙发旁,这才发现手机在地上。
五个未接来电。是纪春山。
我握着手机,在恐慌症褪去之后,虚脱喘。
手机再次震动。
屏幕上的名字仿佛自带温度,让我又心安又温暖。
“喂。”
我张口,发现自己声音暗哑难听。
“柠柠,你怎么了?怎么不接电话?”
他的声音有些焦急。
我清清喉咙。
“我没事……刚才在洗澡。”
纪春山狐疑哦了一声,而后说:“我送的花你忘带了。花和我都很伤心。”
他笑着,玩世不恭,又带着刻意逗我开心的意思。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的争执,矛盾点只是被刻意的抑制了,并没有解决。他只字不提,只是逗趣,让我听起来他并未受到下午风波的影响。
“下午走得匆忙,一时忘记了。”
我说得没有底气。是因为我下午离开时心事重重,那美丽的花束仿佛也黯然失色,让我忽视了。
时间匆匆向前,卷起浮世尘埃,那些不悦如同须臾浮隙,被尘埃不动声色抹平。夏天的在热浪里奔涌,一切都呈现出躁动不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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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时候秋容回来了,带着他的艺术家男友。她约我和白祁同他们一道吃饭,地点选在白祁的西餐厅。
“柠柠!”
秋容看到我,飞奔而来拥抱。
我看清她身后的男人,红褐色头发,络腮胡,看着有点像梵高。
“这是艾伦。他中文名也叫艾伦。”她笑着介绍。
我同他打招呼。
这时白祁过来,招呼我们坐下,让侍者上了几道特色推荐菜。
“你好,艾伦。欢迎你。”
艾伦的中文不错,竟然可以进行普通的对话。
“秋容常提起你们。我想你们是很有趣的朋友。”
“当然。我们和秋容认识十多年了。革命友谊深厚。”
白祁笑着说。
当然艾伦听不懂后半句。跟着笑。
“喂,白少爷。这是你第几家店了?”
秋容调笑问着。
我们都知道白祁这几年一直创业,一直亏损,可他偏偏爱做餐饮,已经关了不知道多少家点了。
“你是来揭短的吗,纪秋容!”
白祁佯装生气。
秋容和艾伦的工作室开在白祁家的写字楼里,租金算是同地段最低。那天下午,我和白祁一道去参观了他们的工作室,他们对装修进行改动,几个做艺术设计的先锋艺术家在里面工作。他们还送我一个手绘的环保袋。
到了晚饭时间,秋容给纪春山打了电话。打之前调皮说:“柠柠,我约他出来见艾伦,你猜他会不会出来。”
“不会。”
我回答。周六这个时间,如果我不在家,大概率他约了人打牌。他玩性大,不会出来的。
“好,咱们来验证一下。”
秋容拨通纪春山电话,打开公放。
“喂,亲爱的哥哥。”
“无事献殷勤。说吧,什么目的?”纪春山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艾伦和我回来了。想请你出来共进晚餐。”
“你约的也太临时了吧。你哥哥我很闲吗?”电话那头,二哥张怀文在催他出牌。
“你不闲吗?日日在家。”秋容争辩。
“带你男友回来吃吧。爸不在,我让我厨房给你们备餐。二哥也在,等会一起吃。”
他不愿意出来。被我猜中。
我笑着说:“看吧。他不会出来的。”而后想起什么说:“他参与创新疗法,肢体活动度好了些,但是药物刺激太大,他的胃变得很糟糕。还是在家里吃吧。”
秋容表情闪过心疼。这俩兄妹,成日没个正型,互损取乐,但他们发自内心疼惜对方。有次纪春山扶着助行器没站稳,要摔倒,秋容吓得飞扑过去,速度比一旁站着的护工还要快。纪春山很感恩,可还是毒舌说本来他不至于摔,被秋容冷不丁扑过来吓得一哆嗦。
那晚我们和张怀文一起在纪家的餐厅吃饭。纪春山坐在轮椅上,看着秋容不停给给艾伦布菜,而艾伦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他什么都没说,但神色已经冷了下去。张怀文也看出来了,怕他少爷脾气发作,当场冷脸让秋容难堪,连忙说:“柠柠,春山下午不舒服,你推他去休息一下。”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起身,对他们说:“二哥、秋容、艾伦,你们慢用,我推哥哥回去休息。”
张怀民打圆场说:“你们好好享用,春山一直身体欠佳,今天下午总说头痛。”
艾伦礼貌笑笑,表示理解。秋容神色担心要跟过来,但张怀民示意让她安心坐着。
我推着纪春山上楼,他懒懒靠在轮椅上,嘴里嘟囔埋怨:“二哥就是怕我为难那洋鬼子。我又不傻,秋容第一次带回来的人,我不喜欢也会忍着啊。他可好,就这么让你把我押回去了。”
“你下午不舒服?”
“没有,我下午在打牌。”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二哥故意找借口。”
“那就好。”我倒是挺高兴,他没有真的不舒服就好。
到了他的起居室,我问他:“哥哥,你要不要躺一会?”
“不用,我都没吃几口就被你们支开了。你让厨房现在给我盛些清淡的上来。”他发牢骚。
“好好好。”
我有些想笑。
大家都了解他。脾气上来混不吝的样子,谁的面子也不给,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从来不遮掩。
“明知道秋容第一次带男友来,你又干嘛一副冰霜模样。”
我吩咐了厨房,回身趴在餐桌上问他。
“你看他,面色乌青,神情恍惚,秋容倒是殷勤,看得我来火。”纪春山不耐烦轻拍自己的衣角。
“艾伦是先锋艺术家。”
“艺术是艺术。艺术家在生活中,也非良配。”
“你也是艺术家。”我抿嘴忍笑看他。
纪春山顿了一下,而后自嘲笑笑:“某种程度上说,我这副鬼样子,也非良配。”
他身体有微微的变形,右侧身体常年无力,导致右边肩膀有点塌陷,右手臂也有轻微的萎缩。他一直挺介意的,穿衣的时候,不喜欢穿质感太服帖的,会凸显他的残障的身体轮廓。
我从他身后环住他,问:“为什么你不喜欢艾伦?”
“柠柠,他眼神飘忽、忧郁,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纹身,表面并不平整。应该是为了遮盖疤痕。”
他淡淡说。
我却震惊。不知是震惊于纪三爷的敏锐,还是震惊于一个画家对事物的观察能力。
“我劝过秋容的。”我说。
他把我扯到他轮椅前,拉着我坐在他腿上。
“南墙是要自己撞了才知道疼。”
他漫不经心说。
“那要不吃过饭我推你去客厅和他们聊聊天?秋容好不容易回来。”
“不去。看到鬼佬烦心。”
这时秋容敲门进来。“哥,你不舒服吗?”
纪春山左手执汤匙悠哉喝汤,抬眼看看秋容:“你啊你,是嫌你哥搞艺术不够优秀,再找个搞艺术让我难受?”
“你说什么呢。艾伦很优秀的好嘛,他的作品充满隐喻,看完很震撼的。追随他、模仿他的人可不少。”
纪春山有些怒意把汤匙扔在碗里。汤水溅了出来。
“纪秋容,你从小到大都是被宠坏了的。你现在作何要委屈自己百般迁就一个情绪有问题的男人,你看看你,从他进门,你就上赶着百般讨好。你让我还有什么好脸色?当我是瞎的?”
纪春山越说越气。
秋容虽然经常和他吵嘴,但是兄妹两极少真的生气。这次不同,纪春山越说越气,话也在情绪中变得越来越难听。
“你是什么老古董吗?什么叫上赶着?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像你一样,喜欢柠柠,却干涉柠柠,处处让人留意她的动态就是你的爱?你又高级到哪里去?”
秋容被他激怒。话赶话,说出了更伤人的。
“纪秋容!你知道他情绪有问题吧?你知道他或许是个偏激的人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生活工作全靠你的贴补。你是有什么圣母心,觉得你能拯救?”
“情绪问题?柠柠也有情绪问题,你和她在一起是爱情还是你的圣母心!柠柠的生活你不贴补?无论还海德堡还是泽成,你有多少眼线,不间断告诉你她的情况?”
我震惊。震惊于秋容竟然知道我情绪有问题。震惊于她在盛怒之下说出这样的话。震惊于我竟然一直活在纪春山的视线里。
纪春山气得说不出话,他不敢看我,只是闭着眼睛,不停喘息。
良久,他并没有就刚才的话进行辩解。
“出去!”
他喝到。
秋容转身出去,用力摔上门。
砰的一声。
我一惊。
我此刻没办法想别的。盛怒下的纪春山让我对他的担心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