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侧站满了人,从记事起我就在这条街上乞讨,但今天这里成了宫里的娘娘回乡省亲的必由之路,官府把我们这些游荡在这条街上的乞丐都赶到山上的庙里,我又瘦又小,没人注意到我偷偷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早上下了雪,离过年还早,但围观的人都穿上了新衣服,从我出生到现在这条街从来没这么光鲜亮丽过。我在大人的衣摆里钻来钻去,我太饿了,比起看皇城来的仪仗,我更想要从地上找到被挤掉的一个馒头或者一张饼,但什么都没有,我满鼻子都是浆洗过的新布料的味道。
小吏们一边把想要挤到街道中心的人往外推,一边扯着嗓子喊:“贞妃娘娘到!贞妃娘娘到!”
路上的土都被夯实了,领头的马车飞驰过来连一点尘沙都没扬起,从人群里突然挤出来一只小野狗,它被声音吸引想要跑到另一边去,但刚窜到路上就被卷到飞快的马车下面,马受了惊吓高高地抬起了前蹄,车夫奋力拉紧缰绳才让它们停了下来。
小狗的血沿着杂乱的毛发流了一地,受伤的后腿不停地抽搐着,车夫跳下车来想要把它踢在一边,我看着它奄奄一息地在马蹄下挣扎,好像看到了我自己。在我的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扑了过去。
车夫的鞭子抽在我的背上,大声地呵斥让我滚开,我把那只小狗揣进怀里,我的衣服又薄又烂,小狗紧紧贴着我冰凉的胸口,毛茸茸的温热的肚子起起伏伏,比我自己的心跳还要清晰,我止不住地流眼泪。
车队因为我停了下来,中间来了几个人传话,我不敢抬头,有人半拖半架地让我往前走,我只顾着抱紧那只还在流血的小狗。
“不要害怕,抬起头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她坐在金碧辉煌的轿子里,比山寺佛龛里的白玉菩萨还美。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如果不是怀里的小狗还在微弱地呼吸着,我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站在我后面的官吏暗暗踢了我一脚:“娘娘问你话呢!”
我回过神来,害怕地俯下身回答:“草民是孤儿没有名字也有没有生日。”
她微微地蹙了蹙眉,对我身后的官吏说:“崔大人,这个孩子无父无母,你是本地父母官,本宫想要留她在身边,你可愿意为她做主?”
“当然!当然!辖地里能有百姓为娘娘分忧是微臣的福分!”
崔大人拉着我一起连连磕头。
天又阴了下来,雪花融化在我破烂的衣服上,冻得我直发抖。
她叫人给我披上一件斗篷,又伸出了手牵住我,我的手满是冻疮,我怕弄脏她白皙细腻的手,想要把手缩回去但又不敢。
细小的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像山里盛开着白蕊的梅枝,她对我说:“以后你就叫雪,好吗?”
小狗活了下来,我也活了下来。
我给小狗起名叫小白,小白的后腿包着纱布,我的手掌包着纱布。上午我们还在冰天雪地里挨饿受冻,晚上却坐在锦被绣堆里面对着满桌热气腾腾的美食。
我低着头偷偷地观察来来往往衣着华丽的人,饭菜的香气飘进我的鼻子里,我饿得胃痛但也不敢动筷,小白没有那么多顾虑,它蜷着后腿把脸埋在碗里不抬头地狂吃。
看到我一动不动,一个老妇人走过来把筷子塞进我手里:“雪姑娘,娘娘吩咐我们照应你一定吃好喝好,你就快吃吧,我们也好跟娘娘交差。”
我捧着碗又想起娘娘,她那么瘦戴着那么重的冠冕走了一天肯定又累又饿:“这么多都是我自己吃吗?娘娘呢?”
老妇人被我的话笑得前仰后合:“娘娘哪能和你一桌吃饭?你就吃你的吧!”
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我的脸烧得火热只能低头往嘴里扒饭。
我平时第一次饱得发撑,小白趴在我的腿上舒服地睡着了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受伤的事。虽然身上还穿着自己破旧的粗麻衣服,但屋子里暖和得像春天,刚刚的老妇人又指挥几个人抬进来木桶和水让我洗澡。
热水把我冻僵的身体融化了,我从没见过妈妈,如果她还活着,如果我可以抱一抱她,我想象那种感觉应该就是这么温暖。
我换上老妇人——我现在知道应该叫她杨嬷嬷——给我准备的衣服,这种云一样轻的布料我从前只远远的看见花魁穿过,它们比我的肌肤柔软得多,我总担心自己粗糙的皮肤会刮坏衣服,所以走起路来都不敢摆动胳膊,好像被捆住了一样笨拙。
杨嬷嬷提着灯笼在外面等着我去见娘娘,我走出去,她打量着我表情很惊讶,大概她也觉得我和这衣服不配又或者把什么衣带系错了,但她没有说话,我只能窘迫地承受着一路上遇到的人投过来的目光。
我听老乞丐们说过很多陆家的事,他们说陆府比山还要大,到了晚上阴森森的像在山洞里一样,但我一路上看到的却是灯火通明,好像造了一个新的太阳只照耀着这雕梁画栋的园子里的人。
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回廊和门才走到一个很大的池子,残荷浮在水面上随着微波轻轻地漂荡,水对面的房檐上挂满了红灯笼,隔水看去仿佛漫天的火舌燃烧着高楼,把夜空也映得通红。
杨嬷嬷在桥边停下,转过来对我说:“雪姑娘,你到对面去吧,娘娘等着你。”
对岸满楼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房檐上狰狞的脊兽也忽隐忽现,好像伏在地上的怪物嶙峋的脊骨随着呼吸起伏,石桥是它吐出的舌头。
我捏着杨嬷嬷袖口一点点的布料想要挽留她:“杨嬷嬷……您不带我过去吗?”
杨嬷嬷一边往回走一边对我说:“我不是宫里的人,不能近娘娘身边。你过桥去会有人带你。”
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水中央的夜风凉飕飕的,如果不是杨嬷嬷不让我带着小白,现在有它作伴我也不会这么害怕。
桥的那头站着一个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虽然和晚上我看到的所有人一样华丽,但却能明显感觉到不同,我想她应该就是宫女。
“你是雪吗?”她的声音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本地的腔调。
我点点头,她让我跟着她走。门口站着两个男子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我,我看见他们怀里抱着的剑赶紧低下头去。
她领着我穿过院子和厅堂往楼上走,楼梯又窄又老,她走路轻得没有声音,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只有我一个人把木楼梯踩得吱吱呀呀,引得和她穿的一样的宫女们从楼下的房间里探出头来看我。
楼上只有两间屋子,她叩了叩门,声音比刚刚跟我说话低了很多:“娘娘,奴婢把雪带到了。”
她示意我自己推门进去,转身进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了,留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我把手搭在门上,复杂的花纹硌得我手上的冻疮有点痛,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究竟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呢?
贞妃坐在梳妆台前,她脱掉了繁重的外衣只穿了纯白的衣裙,烛光摇曳,在她周身镶上一圈朦胧的光晕,像月光照在雪山上,我越发觉得这一切是一个梦,也许我其实躺在街上的雪堆里快被冻死了,听说人被冻死之前身体会觉得很暖。
“来。”她伸出雪白的手指温柔地召唤我。
我走过去,呆呆地看着铜镜里的她,不知道是在看倒影还是在看一幅画。
画中人美丽的眼睛忽然闪烁起柔和的笑意,她说:“你看,你多漂亮。”
我才注意到镜子里还有一个女孩的脸,她又瘦小又苍白,眼睛疲惫地望着我。我几乎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从我有记忆以来,就这样度过了十个四季的轮回,可是一天之间我有了名字,穿着舒适暖和的衣服站在精致的铜镜前,看着我自己的脸,有一种很奇怪的念头突然从我心中升起——原来我是我。
虽然每天流浪在街上只为了讨一口饭活下去,但无论是挨打、挨饿还是挨冻,承受这一切的时候我都好像远远地看着某个人的人生,可是就在这个瞬间,我麻木地飘在某处的灵魂突然回到了我的躯壳,我是我,我是为了我而活在这世上,即使是痛苦不堪地、筋疲力尽地活着。
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问:“娘娘……你为什么救我呢?”
她的眉毛总是轻轻地蹙着,即使在微笑的时候,遇见她之前我还不知道人可以这么平静温柔地对我说话,而不用呵斥怒骂,歇斯底里,她没有回答,而是问我:“你为什么救那只小狗呢?”
我鼓起勇气转过脸注视着她说:“因为我觉得它很可怜,看见它好像看见了我自己。”
我们离得那么近,我看得清她的眼皮上方有浅浅的眼窝,让她浓丽深邃的眉眼显得忧郁又悲悯。
“我也是,”她说,“我看到你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在当时我并不能理解她所说的话,在那个时候的我看来我与她是云泥之别,但我仍然有一种感觉,就像我在水的另一头看到的那样,这座高楼是一个怪物,它吞噬了她,把她永远困在这里。
第二天启程上京的时候,我抱着小白跟在娘娘的后面,和我站在一起的还有兰因,就是昨晚领我来的宫女,我们年纪相仿昨晚又睡在一个屋里,但她不苟言笑让我有点怕她。
陆家的女眷呜呜咽咽地一直把我们送到了门口,娘娘也在哭,但她只是无声地落泪,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阵酸胀。
我见过很多穷困潦倒把女儿卖给财主和青楼的人,总有人说他们是身不由己,但哪怕他们哭得肝肠寸断,我还是觉得他们可恨。
陆府的男人们候在外面,也用锦袍的袖子抹着眼泪。他们有了万贯家财怎么还要把女儿送到她不愿去的地方,我不相信他们也是身不由己,更不相信他们的眼泪。
我们坐上了马车,我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熟悉的街景慢慢地向后倒退,越来越模糊直到整座城都收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灰点,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成为了天边淡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