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长水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半个月,天始终灰蒙蒙的,几乎要分不清早晚。
这地方虽然叫‘青山长水’,但到底也不过是一点美好祝愿,‘穷山恶水’这个诨名已经代替它名扬了千里:这里濒临魔道之地离离原,不仅地方破,人也都是一顶一的烂,邻里邻外往上数三代,可能都找不出一个手脚干净的人。
天气最近也十分应景的坏了起来,于是就连烂人们也不愿出门作案,整个地方的气氛就显得更加阴沉。
时间已经进入了后半夜,雨虽然渐渐小了,但空气中的潮湿与粘腻分毫不减。
住在‘穷山恶水’的‘烂人’徐沛沛就是在这个时间,带着他的储物袋走出了家门。
徐沛沛是个要饭的,更正,从前小的时候是个要饭的。
他家里人去的早,于是只好早早进入社会为自己讨吃讨喝,本来走狗屎运讨来了一个便宜师傅,教他跟尸体打交道的活计,好歹又活过了两三年。
可惜他本人不太争气,把钱看的比命还重,学会了些手艺,贱骨头一硬便反叛出了师门,把收钱替人敛尸的活干成了掘尸要挟别人拿钱,站在道德底线蹦跶的脏活。
本是两周一开张,开张吃半月的美事,不必再每日东奔西跑还捞不着钱,但不巧的是这雨下的也不太道德,这么一下简直是要锯了徐沛沛这张吃饭的嘴。
在家委屈的憋了两个星期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带着他吃饭用的家伙,灰溜溜地出了门。
穷山恶水此地靠近离离原,隔离于边城甘宁之外,不受仙盟管制,也没有哪个仙门大家常驻管辖,这才乱的很,却也正好给了徐沛沛可乘之机:大家人烂归人烂,总归也都重些情爱,没有说对家里人撒手不管的,反正也都不是什么好人,徐沛沛做起这事也没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只要稍微注意别撞上哪个惹不起的硬茬,基本上就没什么问题。
穷山恶水的坟场就在山头。
徐沛沛踩着烂泥,深一脚浅一脚的上了山,这山上也有些秃,只有山头才有些许成了林的树挤在一起,走到半山腰就能看见几个孤零零的坟头了。
多年从业经验在手,徐沛沛自然知道什么坟穷,什么坟富贵,于是刚到山头,徐沛沛就拿出了储物袋里装着的照明小灯,不算亮,也惊惹不到山下人。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徐沛沛只低着脑袋看着路过的一众坟头,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雾给淹没了。
这雾来的实在突兀,突兀到多多少少沾上了点诡异的气氛,徐沛沛不知怎得感觉背后一阵发凉,有些出师不利的预感,但穷壮怂人胆,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矮着身子打量看脚边的各个坟头。
一声嘶哑的鸟叫忽地从他头顶略了过去。
是乌鸦。
徐沛沛被惹得抬了头,看见一抹黑色的小小影子冲进了前方的薄雾里,可那雾里似乎不只有鸟,他眯了眯眼睛,隐隐绰绰的看见一道低矮的人影。
难不成是什么山精野怪?
他在穷山恶水少说也待了快一年了,也没听说这里闹什么鬼啊?
徐沛沛心下疑惑,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他揉了半天,再睁眼时却发现那道人影已经近在眼前:那人不是矮,而是正在石碑前坐着,他似乎在这里停了很久,深色的衣衫湿软的黏在身上,那头灰白色的头发也被雨水打湿纠缠到了一起。
仿佛是闯破了什么禁制结界一般,眼前的景象在望见那个身影之后几乎是愈发的清晰了:他看见那道似乎有了年头的石碑空无一字;看见在那石碑之后的,早已被挖开的坟;看见潮湿土地上如同游蛇一般的暗红色画符……
徐沛沛狠狠的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的闻到一股黏重的血腥气味:自己不会正巧撞上离离原的魔道的作案现场了吧?这下不就要被灭口了吗?
好在那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仍旧像一尊雕像一般端端正正的坐着,徐沛沛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有饭吃没饭吃’的问题了,危难面前,命当然更重要一些,他悄悄的朝后退去,肩头上却突然落了一点轻飘飘的重量,徐沛沛顿时别扭的跟一个生了锈的偶人,僵硬的斜视下去,正巧对上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是刚才那只乌鸦。
他心里一阵发毛,小心翼翼的抖了抖肩膀,试图驱赶那只诡异的乌鸦,可乌鸦显然没有让徐沛沛好过的意思,它扑闪起了翅膀,又发出了一声宛如老人咳笑一般的嘶哑。
完蛋了。
徐沛沛赶忙退后几步,那端坐着的人也终于有了动静,他缓缓的回眸看过来,那双眼睛竟同那只诡异的乌鸦一般无二。
一定是魔道吧……?
不然谁会在这种连鬼都懒得出来的天,跑来穷山恶水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掘坟?
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说不定也是他杀的,地上那血符咒就是放血放出来的……
“我,我,我……”
虽然整日里跟尸体打交道,但碰上这种场面,徐沛沛的胆子也大不到哪里去,他磕磕巴巴的说,声音颤颤巍巍的像雨滴:“我保证不……”
‘不说出去’这几个字还没说出来,红眼男人忽地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徐沛沛识趣地立刻噤声。
“……他要醒了。”
男人轻声说。
他面色苍白的可怕,那双阴恻恻的眉眼却如同雨逢甘露一般露出了一点笑意。
话音刚落,那碑后的棺材里忽然有了动静,躺在棺材里的‘死人’像突然有了活气,泄出几声微弱的喘息和呛咳。
而原本坐着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他身形不稳似的原地慌了一下,徐沛沛却仍旧不敢妄动分毫。
“掘尸人,”
男人朝徐沛沛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发虚,声音沙哑,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态度:
“你且把他带回去,照顾着,见过我的事,可一句都莫要多说。”
徐沛沛点头如捣蒜,而后迟钝的发觉那点厚重的血腥味分明是来自眼前的男人,他深色的衣衫已被彻底沾湿,根本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血。
这句话简单地说完,他便风轻云淡的略过了徐沛沛,跌撞着要下山去,没有威胁与警告,但徐沛沛就是知道,他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一定会小命不保。
深吸一口气,徐沛沛绕过那些歪歪扭扭的血画符,去扶躺在棺材里的人。
那人虽然躺在棺材里,身上却没沾上一点尘土,他生了一张好皮相,左眼上那颗红痣惹眼的要命,他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是睡着了。
直至现在,徐沛沛才彻底接受了那个魔道中人是在拿命救人这件事。
那么这人到底是谁?
容不得他想太多,另一个要命的问题很快击破了徐沛沛的心理防线:他今晚出一趟门,不仅颗粒无收,还被吓了个半死,这下又多带回来了一张嘴。
这是天要他亡,他不得不亡啊。
徐沛沛只好一边背着人下山回家一边发愁:邻里邻外肯定是指望不上的,红眼男人也没说什么时候把人接回去,总不能指望背上这个刚活的死人吧?
饶是本就不怎么道德的徐沛沛都被自己想法给不要脸到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有这贼心也没贼胆,这位可是自己‘命中’钦点的‘少爷’,稍微有点差池就是要命的。
这日子,简直他妈的是难上加难,没娘的徐沛沛都要苦的骂娘。
千辛万苦把少爷扛回了家,又喂了点水,人似乎有些转醒的意思,徐沛沛这才松下口气,在床边摊成了一条,等人睁眼拍他脑袋时,他已经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又想起来称呼这件事,于是问道:“……大少爷,您贵姓啊……”
“……许,”
那人说:“我叫,许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