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白檀香幽幽弥弥地回荡在晦暗不明的房间内。
蔚起阖上眸子,半躺在枕榻之上假寐。
他神情淡然依旧,可素来严谨冷淡的蔚上校并不如平日里一般军装整齐,正装外套被随意的解开散在一边,原本该矜持不苟的领口也扯开了两节领扣,可以窥见其间微微起伏的凌厉锁骨,虚汗浸染了半身。
蔚起的状态很不好。
他今天晚上的状态就一直非常的不稳定。
直到他吻上简秀的那一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后颈的腺体抑制不住的滚烫,炙热的温度自腺体肆虐于身周。
白檀气息的信息素不复冷淡,不知何时杂糅着一寸寸的甜意,蕴浓的檀香奔涌在身体血肉之中,形成丝丝缕缕的刀锋,擦过细软的绸缎,颤颤巍巍的发酸。
“喵,喵喵喵。”蔚花花似有所感一般,灵活的窜入了房间,一个猛乍就跳上了床,探出毛绒绒的爪子,一个劲儿的推着蔚起的手。
“你来了。”蔚起嗓音喑哑,却放轻了语调。
见蔚起没有如往常一般抬手为它顺毛,蔚花花便喵呜喵呜着将脑袋钻至他的掌下,不断磨蹭着。
蔚起顺着蔚花花的动作,抬着自己沉重的手,缓而轻的抚摸着它的头,轻轻挠着它的下巴,纵容着此时起腻粘人的蔚花花。
可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随着行动的拉扯,他的腺体愈发刺痛,好像要将那一块所有的感官都敏感的连皮带肉的烙进骨髓里。
但蔚起没有停下为花花顺毛,细而碎的抚过它喜欢的舒适点。
“喵呜,喵呜。”许是动物本能的原因,蔚花花敏感的发觉到了主人的不对劲,有些焦急的扒拉着蔚起,从蔚起的掌心钻了出来,爬到了蔚起的怀里,伸出带着粗糙倒刺的舌头舔舐着他平放着的另一只手。
蔚起扯了扯嘴角:“谢谢。”
尽管,一切分毫不能缓解。
他慢慢垂下了手,放空自己的思维,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念,克制着自己不去做任何思考。
潮起潮落,欲念汹涌。
白檀不知轻重的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四散溃逃,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在作最后的求生,是他鲜有的力有不殆。
蔚起知道白檀在渴求着什么。
橙花。
他仿佛嗅到了那抹气息,被深刻篆入了他的骨子里,磨砺得发痛。
安宁,馨甜,苦香,容静。
蔚起心底一空,意识到原本打算冥想放空的思绪自己居然不由自主的再度运转,本能一般的渴求着某种宿命般的连接。
他想起来了医生的话。
——“在人类诞生信息素匹配机制起,距离上一个案例,已经有三个世纪了。”
——“也就是说,三个世纪再没有出现过百分之百的信息素契合度的案例,人类目前的医学研究领域对此类样本少得可怜,几乎空白。”
——“星联公民将近约五百四十五亿人口,如果你们这辈子都没有交际,那么彼此一生都相安无事,那么,各自都是轨迹毫无干系的陌路人。”
——“但这样低的概率,你们却偏偏又相遇了。”
——“上校,这不是欲望,这是本能。”
——“百分之百的信息素契合度,一切无异于根植于生物基因本能的天然成瘾性,这和人类身体本能渴求热量、水源、氧气没有几乎没有区别。”
——“上校,哪怕克制本能已经成为了你后天习惯的另一种本能,但基因深处的本能依旧是一种很可怕的事。”
——“它与重复的暗示克制无关,它与生俱来。”
——“爱与欲望纠缠,却高于欲望。”
……
“喵呜,喵呜,喵呜~”
见蔚起陷入混沌的沉思,再不搭理自己,蔚花花有些急,急得小猫追着自己的尾巴尖儿打转,最后,它望见了蔚起房间的窗台,尚且有一线的空隙!
蔚花花宝石般水润圆滚的珠子霎时一亮,迈着圆滚滚的小肉垫就要往那处跳。
可惜天不遂人愿,正当它跃起的一瞬,就被一股子不轻不重的力道给捏住了命运的咽喉。
蔚起将它抓回了怀里,呼吸被这样的大动作牵扯得微乱,他抱着它,轻轻揉捏着它的脖颈处的软肉:“乖,别去找他。”
别去。
他用语音操控着智能AI:“零,注意好门窗,不要让花花跑出去了……”
尤其是隔壁。
零:“收到。”
“别去找他,别找他……乖……”得到了零的准确回复,他才放下心来,这样呢喃着,蔚起又重新闭上了双眸,渐渐松懈了手上的力道。
蔚花花不甘心的咬着蔚起的袖口:“喵……”
蔚起重新积攒了些余力,强撑起身来,摸索着从床头找到了平时放置抑制剂的药盒,当自动注射器冰凉的金属质感接触到掌心是,冰冷的凉意瞬间领他清醒不少。
他抬手触上了还扣上的木质扣子,指尖轻动,解开了纯白色的衣襟,扯离了后颈胀痛发烫的腺体,然后,缓缓摁开了自动注射器的针孔。
蔚起冷静的注视着第一滴透明的药液于针尖聚拢凝结成珠,倒影着薄汗淋漓的自己,摇摇欲坠。
下一刻,再也支撑不住的水珠陡然坠落,砸落在解开的衣襟之上,碎裂成细细碎碎的水雾,洇出了透明单薄的花。
他淡淡的呼出一口气,无任何迟疑,将倒影着冷光的针尖扎入腺体,泌凉的药液仿佛裹挟着冰碴的冷雨,倾盆而下,滂沱着浇熄了白檀汇聚起的冲天烈焰。
麻木的酸软逐渐掩盖了敏感的刺痛,似乎依旧有着痛楚,却隔着一层捅不破的薄纸,看得见影子,却无切身体会。
拔出注射器的同一时间,蔚起心脏又细又尖的疼了一下。
“吧嗒”一声,自动注射器清脆的落地,滚落远去。
他放松了整个身体,陷入了本不该如此绵软的床榻。
白檀复又冷清下来,在这微醺的晦暗如瞑的空间中寂静了古波,心如止水。
终于,都安静了。
蔚起好像陷入了一场遥远又无所知的梦境,没有半分喧嚣嘈杂,宁静得宛如与世无争的来生。
忽然,身畔的床一沉,有人躺了下来。
是谁?
蔚起懒懒的半睁开眼,余光扫去,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脸,却瞥清了他眼角下一颗流光璀璨的朱砂泪痣,明明艳艳。
蔚起低声:“是你啊。”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看,你明明就很想我。”他的声音轻嗔着责怪,“而且我就在这里呀,离你这么近。”
“上校,你是不是不愿意喜欢我呢?”
“你还吻了我。”
“所以……本能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是原罪吗?”
蔚起唇角扯了扯,静静听着他言语。
“可是怎么办啊,你明明很好很好,你明明没有做错,你明明是我喜欢的人,可是我……却有点想生你的气了。”
“但是我想想,算啦,你这么难受,所以我不生你的气了。”
蔚起的指尖动了动,却没有抬起。
“上校,你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曾经有一个人救过我吗?”
蔚起终于哑声开口:“记得。”
“宇宙那么大,光年那么远,尘埃那么多。”
“我却曾经在万顷星野之中,遇见了他。”
蔚起没有顺着他,只是说:“我们一生会遇见很多人。”
“上校,我是在垂死之际遇见的他,于是,这便成了悬命一线的吊桥效应,所以我的心动便有了理由,可以被解构分析、拆解为盲目的理由。”
“他感觉到了我在害怕,所以他打开了驾驶途中的舱外全息投影,当时星舰恰好途经蝴蝶星云的可视范围,很漂亮。”
“他告诉我那是NGC 6302行星状星云。”
“我告诉他它又叫巴比龙星云,也是俗称的蝴蝶星云。”
“双星系统中,两颗类太阳恒星各自演化晚期的产物,它们抛出的气体与强烈的恒星风相遇,互相绕转,垂死暮年,才有了这样浩瀚流光的两极蝴蝶。”
“是蝴蝶,也是两尾亲吻的鱼,更是宇宙的艳遇。”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文学教授。”
“可我却和他说——你知道在星际移民以前,蓝色尘埃上的朝生暮死吗?”
“我和他说《蒹葭》、《桃夭》,告诉他‘生命意志’,‘永恒轮回’,数百年前四十亿年不死的黯淡蓝点上,一个群体的朝生暮死、蜉蝣天地……”
“他应该只是为了安抚我,我却只是想留住他,如此拙劣。”
“上校,可我和你,又该是什么呢?是无用婚约的前缘,是处心积虑的蓄谋,是权力交缠下的让步,还是百分之百的生化反应?”
“你看,我不是没有动心过,我不是一无所知,全无算计。”
“但是怎么办呢?谁给过我机会了?谁给我一个可以绝无负累,毫无阴霾心动的机会了?”
“我的爱意可以是吊桥效应下荷尔蒙的分泌,可以是生物本身基因自私的吸引,甚至可以是求生欲望的衍生……是不是,就唯独不可以是我爱一个人呢?”
他靠近过来,不知何时,清亮湿漉的眼泪爬满了他隽永温润的脸庞,唇色潋滟,渐渐贴近了蔚起的唇。
蔚起听见了他低头一瞬间的声色中含着深重的泪意,他说,“蔚起,是你吗?”
“抱歉。”某一刻,蔚起也听见了自己说,“保密。”
悲恸的吻落下的一瞬,眼前的人彻底没了身影,仿佛一滴深墨被滴入瀚海,苦苦挣扎,拼尽了所有的一问,没有如愿的回应,所以消逝于水中,无影无踪。
再也没有了。
望着早已经没了影子的原地,蔚起愣愣的伸出手,后知后觉的想要触摸那个人的发间,但只有虚无空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欲言又止间,蔚起清晰地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在无可挽回的倾斜向了一个他未曾驻足过的角度。
四周忽的喧闹起来,不同于身体内部的沸反盈天,此时此刻,蔚起身体平静依旧,可突然就从一个密闭昏暗的空间被置换到了喧嚣嘈杂的尘世。
蔚起想起来这是何处何时了,春节,蓝点广场。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人群中,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伸出的手,牵着他向前走去;蔚起没有去看来人,他知道他是谁,他只是也顺势牵住了他,与他一起漫步于人间。
“有烟火呀。”他说,“像流星一样。”
蔚起抬起头,果然,望见了深黑色的长空间,烟花璀璨的绽开,划过天际,刹那之间,熠熠生辉。
不等蔚起发表意见,自己的怀里就被塞进了一捧温暖明亮的灯火,他定睛注视,是一只彩绘鲜花纹样的小花灯,不知是他刚刚在哪里买的。
那个人像是在哄小孩,笑意盈盈:“看,摘下来送给你了。”
蔚起:“谢谢。”
“上校,你有没有想起一首词,《青玉案·元夕》,我记得东部星区的教材课本上应该有的。”他说,“你和我用的应该是同一版教材吗?”
“是。”蔚起点头。
“那你还记得吗?”
蔚起低头去看手里的花灯:“不记得了。”
握住蔚起的力道紧了紧,他轻松的说:“不记得也没有关系的,让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蔚起没有回答。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双星系统中,两颗类太阳恒星各自演化晚期的产物,它们抛出的气体与强烈的恒星风相遇,互相绕转,垂死暮年,才有了这样浩瀚流光的两极蝴蝶。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你知道在星际移民以前,蓝色尘埃上的朝生暮死吗?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我却曾经在万顷星野之中,遇见了他。
“众里寻他千百度。”
——如果你们这辈子都没有交际,那么,各自都是轨迹毫无干系的陌路人。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他顿住了,不再继续背诵,抬起眸来,凝视着蔚起,嫣红的泪痣恍然欲滴:“上校,我忘记了最后一句了,你还记得吗?”
“我……”蔚起哑声,“不记得了。”
他动人的眼睑被浸湿,纤长的睫羽震颤着一滴水,泪珠滚落,轻轻问道:“真的不记得了吗?”
“别哭。”蔚起抬手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简秀,别哭。”
简秀。
至此二字,有一根弦猝然崩断。
那人却在……
蔚起擦拭着简秀的泪渍,不自觉间,缓缓沉声。
——蔚起,是你吗?
“……灯火阑珊处。”
高塔轰然坍塌,深渊骤然吞噬。
一切都停顿下来,一切都被抽离,一切都从指尖流过,蔚起仍然躺在自己的房间了,在一片冷清又甜蜜的黑暗里,咫尺之间,相隔千万里之遥。
没有橙花,没有简秀。
镜花,水月。
镜中有花,是因为镜前有花。
水里有月,是因为天上有月。
白檀没有肆虐,没有任何生理意义上的意动,情欲止息安安静静的在抑制剂的作用下蛰伏,药物没有失效,他很清醒。
蔚起无声的放下自己的手,叹息一声。
发情期的欲望可以被抑制剂用药物手段缓解,那……爱意呢?爱与欲望纠缠,却高于欲望。
我克制住了情欲,却无法止休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