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的孩子不该是负罪而生。”颜姝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神情坦然自若,“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活着,活下来。”
“人之常情。”蔚深颔首,示意理解,却并不多言。
见他这般彬彬有礼的疏离态度,颜姝唇畔扬起了一丝苦涩,眸光定格于蔚深办公桌上被仔细蓄水养好的水仙插花之上。
那水仙插花裁剪得实在是不成样子,似乎插花者无意保留原有花的精巧雅致,率性一剪,草草成束,便插到了这瓶中。
“秋芸练习插花,剪坏了的残枝。”蔚深注意到了颜姝的目光,解释道。
颜姝:“您和秋夫人的感情很好。”
“嗯,呈你吉言。”蔚深含笑点头,唯有此刻,他的情绪才有稍许的松动。
事实上,这段时间,秋芸已经是连自己剥的烂菜叶子也不屑丢给蔚深了,这一束残枝,还是他委托安知宜替自己偷留下以后,悄悄带回来的。
颜姝:“您和秋夫人也是为人父母,我知道,我现在的请求实在是难为……”
“您难为的不是我们,而是小起。”蔚深摆弄了一下斜斜的花枝,“包括您的孩子。”
蔚深停下了动作,抬眸正视对面眼神哀愁的颜姝,他看过简秀的所有资料,简秀与她生得极像,恰如他的母亲一样,是个美人。
容颜若桃李,美目多潋滟。
可那又怎样?
他直言道:“我和蔚起,是家人,是父子;可同样,我们是军人,是上下级。”
蔚深:“之于我们而言,先军人,再父子。”
他的语气冷静且理性:“身为他的长官,我可以给他下达一切职责以内的所有命令;他可以去牺牲,可以去边境,可以去送死。”
“因为他是军人、战士,他应该是先行者,执行者,甚至殉道者,但唯独不该是我的傀儡。”
蔚深:“同样,身为他的父亲,我没有履行好慈爱庇护的职责,在他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更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他牺牲自己仅有的私人感情和自由。”
军装革履的将军沉声道:“毕竟您也说了,我是个父亲。”
蔚上校突然有些好奇,简秀是否知晓,其实在他神色故作自若时,即便只有零星,他的信息素要比他本人坦诚得多。
不过,简秀似乎并无知觉,对此,蔚起并不奇怪,自人类分化为ABO多性方向以后,为了应对信息素这种基因无限外化的匹配机制对某些重要方面的影响,专业岗位的训练早有应对。
情绪的绝对控制,包括信息素,已经是被蔚起刻入骨子的本能。
“及时注射了药剂,也接受了相关急救,没什么大问题。”斯斯文文的医生收好了自己做常规的检查仪器,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嘱托道,“多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神,平时注意情绪稳定,凡事看开些,不要太大起大落。”
简秀莞尔:“您这是兼职心理咨询?”
医生回笑,目光在简秀和蔚起双方来回切换,暧昧不明:“不,您这个状况反馈,在精神海相关病例中,基本都是这个原因。”
对此,简秀莫名有些心虚,他小心翼翼的侧眸,偷瞥了一眼身旁安然自若的上校。
“好的,我知道了。”蔚起倒是比简秀落落大方得多,事实上,蔚起似乎从来没有感情上有太大波澜的时候,大多都是坦然平静居多,“麻烦您了,谢谢。”
“没事。”上门问诊的医生摆摆手,也不客气,对简秀叮嘱道,“记得这段时间定时去医院复查,校医院或者你熟悉的医院都可以,但是精神海的永久性创伤是一个长期疗愈过程,短时间看不出什么的。”
蔚起颔首答应着:“嗯,好。”
简秀跟着连忙点头:“谢谢医生。”
送别了医生。
“对不起。”简秀说,“上校。”
“我说了,你对我说了太多‘对不起’了。”蔚起为他倒了一杯温水,推至简秀面前,“还是那句话,我无法凭空接受我一无所知的抱歉。”
简秀突然笑了,带着些许怅然:“所以我认为我应该和你说清楚。”
蔚起:“不急着现在说,你可以先休息。”
“嗯。”蔚起坐下,作安静倾听状。
简秀:“如你所见,我的精神海因为某些原因,曾经受过后天的重创,造成了永久性的创伤。”
他将蔚起推来的温水捧起,有些眷恋地感受着这点温度:“这些事所造成的后果有些严重,最开始,我的脑神经系统几乎坏死了一半,尤其是精神海方面的神经中枢,命像是被捡回来的……”
简秀:“这次永久性创伤不仅不可逆,精神海难以重新回到原有的巅峰状态,不过这也没事,我的精神海专注方向和你们这类高度外化的不同,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文学教授而已。”
听到这里,做为交谈双方之一,蔚起觉得自己其实应该说些什么,以示安慰,但他并没有接话。
在语言上,他并不擅长安慰别人,至于对于简秀的情绪安抚上的惯性,蔚起也说不上来……也许,更多是信息素的原因。
再或者,是这个人真的太纤秀了,蔚起……于心不忍。
简秀:“还有,还有就是我的精神海,将终身面临失控风险,需要常年保持情绪稳定、定期定量服药控制,而我本身的健康情况也受到了重度影响,寿命……可能要短于常人。”
简秀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堵,连忙喝了口水。
空气中的橙花气息不自觉的围着白檀香打着旋,懵懂着某种发空的失落。
整理好情绪,他才继续说道:“那次意外以后,我就像是一个活在钢丝上的人,随时可能殒命,随时可能失控。
如有必要,他可以在几乎绝大部分时候,保持一个极度恒定的平稳状态,剩余可能,蔚起暂时没有遇见过。
蔚起问道:“多少年了?”
简秀垂眸:“十一年。”
十一年?
在年份上,“十一”这个数字对于蔚起来说实在有些敏感特殊,连向来寂静如古波的他眉心险些一动,却瞬息收拢,语气不变,平和道:“状态如何?”
简秀微笑:“时好时坏。”
可蔚起没有被简秀的中立语言玩的文字陷阱所迷惑:“总体状态。”
简秀:“……”
蔚起的重心把握得太精准了,精准得令简秀有些害怕,不知何言以对的他又下意识的埋头,再度浅啜一口手心杯中的温水,蔚起没有逼他,极有耐心的静静等待。
许久,简秀才重新组织好语言,坦白道:“逐渐恶化,每况愈下。”
“……嗯。”蔚起低声。
“蔚起。”简秀突然攥紧了手心里的玻璃杯,非常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色。
“嗯?”蔚起换了个语调,表示自己在听。
简秀故作轻松,自我调侃一般:“所以,我这种人活不长的,自此以后,大概浮动在‘命不久已’的水平线上下,居然还挣扎了十一年,还挺长的。”
“当代星联居民的平均寿命在三百五十岁,并有逐渐递增的趋势。”蔚起蹙眉,纠正了简秀措辞,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方才的那句话虽然看似乐观,却总有种道不清明的消沉。
“我知道的。”简秀眉眼弯弯,“但长短这种丈量比较,在感官上还是很主观的,总归是要有个对比,从能活一天是一天的阶段里摸爬滚打一遭,我感觉多活几分钟都是好事,更不要说十一年了。”
蔚起默然。
简秀:“你看,我还是很厉害的。”
蔚起:“对,很厉害。”
是真的很厉害,蔚起想,在他看来,每一个努力求生的生命,都值得敬畏。
简秀:“所以,不要可怜我。”
人之一世,蟪蛄春秋,有长风沛雨,有艳阳明月,是生的欲望,是物之本能,直白且无所顾忌;生命意志自诞生以来,命途本多舛,挣扎在泥泞中的希冀,无高低,无贵贱。
不过只是想求生而已。
芸芸众生,自此而繁衍,代代相传,才真正意义上的构筑起来了现有如今的生命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