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尚且还算宽阔的空间被沾染着血腥气的白檀与橙花填满,交织聚合,粘合着不肯分离,填满了整个房间,显得有些拥挤。
简秀应该是在难过,但没有哭。
蔚起轻轻嗅着橙花中汹涌奔流的苦涩,痛楚,磨砺,这般想着;因为,他没有嗅到眼泪滚烫咸腥的气息。
简秀很害怕。
“咳,咳咳……简秀?”蔚起探寻地抬起头,让自己面朝橙花香最为浓郁沉重的方向,哑声道。
事实上,他的视野早已模糊不堪,虫族的毒素不乏有针对脑部视觉神经的攻击,毒素侵蚀,剧痛腐蚀,精神紊乱……此时此刻,蔚起身体上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原生条件似乎都在被渐渐消解。
“上校。”简秀没有靠近,停顿在了原地,与他保持着这空间中所能隔绝的最远距离,嗓音冷淡寂静,“有什么需要我代为转述的吗?需求,命令……还是遗言。”
剧痛再度袭来,蔚起索性彻底放弃了视觉视物,阖上了那双好看的凤眼:“……有。”
简秀竭力想扯出一点弧度来:“什么。”
“遗书。”蔚起说得很平静。
“嗯。”简秀低声。
可一时间,蔚起想说很多。
想说……对不起,明年过年,可能来不及再给你包的桂花糖心汤圆了;想说,不要害怕,我为你准备了最后一道防线,不会再有人敢让你那么孤单的过十年;想说,想说……
蔚起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无话可说并非真正鲜明意义上的“无话”,不过只是千言万语临近唇畔,而他,细细碎碎,挑挑拣拣,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仿佛一切都不合时宜,仿佛一切都漫不经心。
蔚起:“伤心了,可以哭。”
简秀:“什么?”
蔚起磋磨着指尖,仿佛忆及了旧事,无不感怀:“伤心了,可以哭的。”
曾经,简秀很安静、很乖巧的蜷缩在他的怀中,体温冰凉,呼吸细微,浅淡至分毫丝缕,仿若寂静,他听着那抹孱弱的心跳,将枪口对准了简秀单薄的胸口,正对心脏。
命悬一线。
也就是那个时候,眉眼漂亮摇曳到不讲道理的简秀,轻轻仰首,吻上了他的眼睑。
说……“上校,你可以哭的。”
彼时,他容色坦然,心若止水。
此时,他戚戚俱尔,激不平宁。
“……”简秀没有立刻回答着蔚起,蔚起却清晰地感知到,弥弥若若的橙花香靠近了自己,太轻太柔太姣好,连痛觉都跟着涣散了许多。
他继续小声问道,“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没有了。”蔚起意识有些零散,但他面上却不显不露,努力冷静地说着,“我的私人档案里,存放了之前的遗书,按照规定,一月一更新,不需要我再继续补……唔!”
绵软与滚烫辗转于唇齿之间,清晰得突如其来,呼吸错落,甚至连思考都是迟钝缓慢的……他吻上了他。
简秀在吻蔚起。
橙花坚定,白檀缄默。
他吻得缓慢,坦诚,决绝,落落大方,不顾一切。
他对蔚起没有丝毫防备,连抬手触过他的面庞都是轻抚,蔚起随时可以着手阻止他,打断这个不知是该、还是不该的吻,打断他所有的满不在乎。
可蔚起,不过眼睫颤抖,随后徐徐垂下。他只是有些可惜,现在的自己,看不清简秀眼尾那颗明艳微晕的朱砂色泪痣。
一吻终了,将要分开相依的唇齿之际,简秀突然萌生了些许的委屈,带着一丝愠怒,他又重新紧贴回去,浅浅地咬了咬蔚起的唇角。
耳鬓厮磨,他含糊地生着气,被蔚起敏锐地捕捉到了。
可唇上方才的一咬很轻,蔚上校怀疑,也许,蔚花花玩闹时候下的嘴,可能都比眼前的简秀来的实在些。
“蔚起……”蔚起听见了简秀尾音里的颤声。
不是上校,是蔚起。
可怜巴巴的,很委屈。
蔚起抬手,循着记忆摸索,触到了青年温软的面庞,带有薄茧的指尖轻轻擦过简秀的眼尾,擦却泪渍的湿意,最终停顿于被他方才心心念念的嫣红,问:“怎么了?”
“以前,有一个人救过我,我和你说过的。”简秀埋首,靠在他的肩头,倾听着蔚起的心跳,“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是他在一片星际尘埃里找到了我,把我救了出来。”
蔚起:“嗯。”
简秀:“他带着仿生面具,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甚至连信息素都嗅不出来。”
蔚起:“嗯。”
简秀:“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我确定我喜欢上了他。”
蔚起叹息:“人类在危及生死的时刻,分泌肾上腺素增加,会产生吊桥效应的错觉,认为自己心动不已,类似的现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求生意志的移情效应……”
或许是忍无可忍,简秀重新吻上了蔚起,把他不解风情的生物科普给堵了回去。
许久,他重新抬起头来,说:“一见钟情。”
蔚起:“……嗯。”
简秀:“分开的时候,我问他,名字,代称,编号……明明就快天各一方了,他告诉我,保密。”
蔚起:“嗯。”
简秀自嘲道:“后来,我又喜欢上了一个人,还是救了我的人,我还是一见钟情,随你怎么想,可能我感情就是那么不值一提,见一个爱一个。”
蔚起:“……没有。”
“他明明也喜欢我的。”简秀哭出了声,“但是他一点也不好……对我,一点都不好……他又要丢下我了,我讨厌他……”
蔚起想继续给他擦掉眼泪,手却被简秀攥住,抓得很紧。
简秀:“其实,很多人救过我的……不止这两次……我都记得……我只是,只动心了这两次。”
“……嗯。”蔚起想起来了颜姝的话,很宠溺,但他却很赞同——“我家的小阿秀,是个好孩子。”
简秀:“但是啊,这两次,我居然都喜欢上了一个很糟糕的人。”
蔚起胸口起伏:“对不起。”
简秀:“你不是告诉我,我……不重要吗?”
“你不是说如果必须做选择,你会放弃我的吗?”他哽咽着,笑得真切,“蔚起,你救了我,是不是该后悔了?”
“不后悔。”
“你疯了?”
“没有,我一直很清醒。”蔚起轻轻地拍了拍他,轻声安抚,“简秀,比蔚起重要。”
在他的怀中,简秀呼吸一滞。
“仅限于我,但不以外界为转移。”
简秀没有人类重要,但简秀比蔚起重要。
他一直很清醒。
蔚起从未迷惘,恰如自由意志从未自由,爱本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清醒的爱上了他,清醒的纵容了他。
缄默良久。
突然,简秀牵住了蔚起的手,央求一般的晃动:“蔚起,你不要死,好不好。”
“……为什么。”蔚起指尖冰凉。
“我骗你的,我不讨厌那个人,那个人很好,真的很好,他一点也不糟糕。”简秀说着,“你不要死,你要是死了,没有人保护我了,谁都可以来欺负我。”
他像是个不顾念死生的孩子,说:“我害怕。”
该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该说些什么。
蔚起深呼吸一口气:“我军部在任二十二年,单是边境驻守,就有二十一年,在此期间,我没有申请过任何物质特权。”
蔚起:“但是,我为你打过申请。”
简秀:“……什么申请。”
“在我牺……我不在以后。”蔚起斟酌着,逐字逐句的措辞,“请优待我的合法未婚伴侣。”
不是善待,是优待。
蔚起:“以上内容,我的数份遗书中均有记录……其中,我也委托于了我的父亲,所以,不用害怕,没有任何人,有理由在仅持怀疑态度的前提下,否认你的清白,也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
“这样吗……”简秀不再晃动那只牵着他的手,再度安静乖巧起来,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
“别怕……”
“蔚起,我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的。”蓦然间,简秀淡然一笑。
可不等蔚起意识到这句平淡陈述中的深意,一点刺痛瞬间涌起,不同于神经毒素攻击身体内部的撕裂的痛,那是被尖锐物刺破血管的痛楚。
细微,尖刺。
一根自动注射器的针头插入了他的手臂——简秀牵住的那只手。
刚才,他是在找血管?
“简秀……”蔚起感受到,一股麻痹的雾气铺面而来而来,血液与意识一同抽离身体。
“蔚起,你不会死的。”他看不清简秀的神情,但耳畔,简秀的声音却格外的温柔,缱绻如水。
“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