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是白色的,看不出水泼上去的痕迹,不过湿黏感还是让任凉秋微微皱眉,他轻啧一声,对走到身旁的夏青紫招手。
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的夏青紫轻挑眉毛,无奈叹气,任劳任怨地从包里拿出纸巾递过去,“得逞了?”
“你觉得呢?”任凉秋不答反问,他眼里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干纸巾湿掉,待好受些就将纸巾揉成团,手腕一扬丢进垃圾桶。
也正是此时,兜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响,他没有接,只是拿出手机对夏青紫一边晃,一边耸肩。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打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什么也没说,在路的尽头分开。
电话响了一会就挂断了,之后就是叮咣声响,传来一条信息。
“后花园,谈一谈。”
地点和事情表述地都很清晰,任凉秋淡淡地看了眼这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轻声嗤笑,觉得讽刺无比。
对亲生儿子不管不顾,对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却格外照顾。
不对,应该是金主的女儿。
任凉秋有一个算不上特别称职的父亲——浑浑噩噩得将儿子抚养至16岁,然后大手一挥让其自食其力,自己则和一个带着女儿的富有女人结婚组成新的家庭。
和金佑莉恋爱的时候,他还真不知道任闻扬是金佑莉的继父。当然,分手也不是因为任闻扬,而是因为金佑莉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任凉秋可以接受女生的无理取闹,但不代表他可以接受得了一天几百通让人毫无自由的查岗电话。
在大庭广众之下,任凉秋并不想多解释为什么分手。同样也很巧,非常了解金佑莉的脾气的任闻扬也不想将场面闹大。
毕竟校内的事情闹大,会被导员请家长详谈。
金佑莉的母亲是工作狂,被叫家长只能让任闻扬来。
任凉秋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踪影,当初考上了B大,任闻扬脑子一抽觉得这个许久未见的儿子光宗耀祖,特意找人将任凉秋瞎填的家长信息改成了自己的。
这就导致了金佑莉和任凉秋能请到的家长都只有任闻扬。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也为了避免让人知道只是因为继女被人甩了从而来撑腰的继父发现继女骂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事。
平日里对金佑莉态度恭卑的任闻扬罕见地发了火,顶着会被金主老婆骂的风险将人带走。
知子若过父,反之亦然。任凉秋冷冷地看着任闻扬将人带走的背影,觉得无比的恶心的同时又觉得心情格外地舒畅。
这就是任闻扬装慈父的报应。
他知道任闻扬将家长信息修改的事,也知道任闻扬找人用的是儿子叛逆的借口。
在16岁的时候,任凉秋就意识到了孩子越叛逆,假装不计较的父母就会被人称赞为仁慈的“道理”。
他讨厌和任闻扬,也讨厌和任闻扬假装父慈子孝,索性选择无视,自欺欺人地相安无事。
不过如今,任凉秋不想选择相安无事了。
他走到周围开满鲜红芍药的亭子前站好,神色漠然地看着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花,微笑着对他示好的任闻扬。
任凉秋上扬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来,眼里满是冷漠,丝毫不留情面地开口道:“你跟我有什么需要装父慈子孝的必要嘛?”
“再怎么说我都是你爸,你跟佑莉是怎么回事?”
任闻扬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倒也没动怒,声音仁慈,只是手上用力将芍药碾碎,和任凉秋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轻扬,看着花瓣轻轻扬扬地从手中掉落。
“如果你是为了报复我,那大可不必如此。”
“你想多了,你于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任凉秋望着任闻扬手里嫩黄色的花蕊和满手鲜红的汁液,突然觉得芍药开的很娇艳。
他回想起昨晚盛遇车后座的那一束淡雅的白荔枝。拇指轻蹭指节,他伸手轻捻花瓣,发现了花丛中不算显眼,但搭眼就能看到的解说牌。
“芍药,花语是情有所钟的爱,可以用在表白,道歉……”
思绪万千,抽象绵长。
任凉秋轻眨下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冷哼挑衅任闻扬,“你在金家,也只是一般般而已。”
看着任闻扬的身形摇晃,任凉秋得意地发觉他赌对了。
即使任闻扬努力稳住身体,但微缩的瞳孔和颤抖的手指都无一不在出卖他。
任凉秋想着昨晚金佑莉在包厢里的大放厥词,心情愉悦地哼着歌。
“从新鲜感开始,好景不长难掩饰……”
包厢里的歌不间断地放着,但却无人欣赏。女生凑到一起将八卦,男生坐在一起拼酒,可男生堆里除了任凉秋能喝一些外,其余地都醉到不醒人事。
任凉秋靠在软垫上,眼睛半眯着拿起酒杯,手指蹭划杯沿。杯子里还剩下小半口威士忌,他不想喝,就这么盯着棕黄的酒液发呆。
今晚这局是金佑莉组的,他本因为有兼职不想来,可金佑莉死缠烂打地硬拽着他来,甚至从包里拿出一叠钱塞进他的口袋,对他说这是补给他的工钱。
这一叠钱是他兼职赚的钱的一倍还多,有钱不赚是傻子,任凉秋笑着将钱收好,点头同意。
“洋洋,你看我帅不帅?”嘟囔声不大,但硬挤出来的肌肉却直往任凉秋眼前凑。
肌肉还不如夏青紫的结实,还不如夏青紫能喝。
任凉秋叹气虽不置一词,但却在心里精准吐槽,他往边上挪了挪,想起夏青紫就有点头疼。
屋里环境有些闷,女生聊八卦地声音一点点变大,任凉秋对这些不感兴趣,见没人注意他,偷溜出去抽烟。
猩红的火舌点燃香烟,他抽了一口,觉得呛人,就将烟掐了想回去,却没想到包厢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样。
“我妈说了,我那个继父在家里什么也不是,当初让他入赘也只是因为长得帅一点,不过如今他年龄大了,有点年老色衰,要不然我妈才不会用加班为借口不回家呢。”
“我妈说了,男人只是消遣的工具,根本没必要为其投入太多感情。”
“所以,我打算和任凉秋分手。真搞不懂他为什么总和那个姓夏的有那么近——自古渣男看不清汉子婊嘛?!”
任凉秋靠在墙上,听着不知怎地从“年老色衰”的继父扯到自己身上的话题,眼睛一弯,怒极反笑。
他突然想起下午他和夏青紫说有局时,夏青紫奇怪的表现——本来还想来凑热闹的夏青紫一听到局是金佑莉组的,态度瞬间如同被冷水浇过了一样,还一脸晦气地表示强烈地拒绝。
怪不得夏青紫不来,纯洁的革命友谊被这么玷污,确实会让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能是因为男生都醉倒不记事,讨论的对象也不在,话题越聊越离谱。
任凉秋把玩着只点燃一截的烟,浑不在意地继续听着,还时不时地点头,直到屋里传出他的手机铃声,才开门而入。
“盛遇:出来,回家。”
金佑莉找的ktv附近的停车位很难找,盛遇估计是停在门口,等他上车就走。想通这点,任凉秋不自觉地笑出声,拿起外套穿好,准备转身离开。
“凉秋,你干嘛去?”被女生围在中间,想对待女王一样捧着的金佑莉不悦地抱胸,冷冷地看着做什么都不和她报备的任凉秋,“我让你走了吗,你就走?”
任凉秋伸手开门的动作一顿,站在原地趁着听金佑莉讲话的功夫得出了如何体面分手的答案。
他走到直盯着他看的金佑莉面前,一边露出得体的笑,一边从外套兜里拿出金佑莉给他的那一叠现金。
他在金佑莉疑惑不解地目光里走近,弯腰拉起金佑莉的手,将其放入她的手心里。
任凉秋的狐狸眼闪着碎光,深情勾人,他宠溺地笑道:“刚才我干兼职的老板说今晚急单,我去做能给我比平常多几倍的酬薪。”
“我想努力赚钱,为我们的未来努力。”说完,任凉秋起身温柔地揉了揉金佑莉的脑袋,不顾周遭人僵住的神态,径直开门离开。
任凉秋没有着急离开,在门后等待两秒如愿听到了如雷鸣般地尖叫,他狡黠地眨眨眼,转身下楼。
感情是交易,是可以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工具。
自任凉秋记事起,家里就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那时的父亲还是会意气风发地笑着,成天对年幼的任凉秋讲生活还是有盼头的。
不过这样的人就突然在某一天烂掉了。
生活的盼头一点都不多。
即使父亲早出晚归地奋斗,任凉秋还是家住在筒子楼,屋子里也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是隔壁住着的嘴碎大娘依旧爱念叨个不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任凉秋慢慢习惯门上那把不上锁的锁头,也慢慢习惯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等,然后等门开躲起来。
他知道这是父亲将人带回家,在屋里做什么都不让他看的事。
天乌压压的很闷,任凉秋回家时看见了低飞的燕子,这是要下雨的预兆。
门锁着,他站在门口等得无聊,晃悠悠地踢石子玩,正玩的开心,却一个不小心脚下用力,将石子踢到了隔壁正磕着瓜子的大娘腿上。
“啪嗒”,石子落在地上,任凉秋皱眉看着刚落下的石子被大娘踩住,不悦地将视线移到脸上挂着假笑用手招他过去的大娘身上。
她脸上的肥肉很多,但都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形成沟壑,皮肤蜡黄却用厚厚的白面盖住,可白面盖不住沟壑,一张脸又黄又白的,特别滑稽渗人。
任凉秋的胆子随了任闻扬,他不害怕只是觉得烦,扭头不去看,在原地视若无睹地站着。
可大娘的脸皮很厚,她站起来拖着任凉秋来身边站着,然后抓一把瓜子,看都不看任凉秋手腕处被她使劲抓出来的红痕。
任凉秋眼底冷然,抿唇低头,抑制住叫喊的冲动,他揉着手腕知道大娘不达目的不会让他走,索性低头盯着脚尖发呆。
大娘瞥了一眼任凉秋低眉顺眼的样子,犹觉不满,但最终也仅仅是嗤笑一声,开口不知和谁说话。
“这小子的娘是个三,年纪轻轻就不安好心,专门给有钱男的做情人。”
“人家也是有实力,勾搭到了这小子的爹,生了这小子。可不都说母凭子贵嘛,人家就带着孩子上门要转正。”
“可你猜怎么着……啊!你干什么!老婆跑了还不让人说!”
瓜子散落一地,肥肉裹着白面撞到地上留下白粉,任凉秋漠然地看着大娘气急败坏的被从屋里冲出来的任闻扬按在地上打。
血液从大娘的鼻子流到地上和白粉混在一起,白面一层一层地掉,她的脸变得五彩斑斓。
他忍着肩膀被撞出来的疼,报复性地笑。
活该。
任凉秋讨厌嘴碎的人,因为这类人在他幼年时总不分场合地说他是从这个地方出生的小三娘和凤凰男的儿子。
他的父亲任闻扬,原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本有着大好的前途,有这美满的家庭,却偏偏因为一时管不住自己,出轨了他的母亲,从而被豪门放弃。
他的母亲是一个虚荣的女人,她接受不了他的父亲没钱,找借口出门和另一个有钱的男人跑了。
只留他和父亲在这个筒子楼里。
父亲后悔过,他想回家,却不想家不要他。如今连筒子楼这个家也没了。
大娘是万恶的房东,任凉秋一边想一边捏开桌上的奶糖,拿起放进嘴里,他转身看着弯着腰有些颓废的任闻扬,觉得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
糖是甜的,但人心不是。
任闻扬和他都被赶了出去,住着比筒子楼还廉价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生活很恶劣,周围没有住人,没有讨厌的邻居。可即使是这样,任闻扬还是不准他随意出门外出。
他除了上学就是呆在家里当见不得光的老鼠。
一次放学后,任凉秋窝在地下室的角落等任闻扬回家,他等了一夜没睡,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和阳光重合。
任闻扬一夜未归,在早上匆匆归来。
那天是周末,任凉秋不用上学,在听到门响的时候,他迅速躺在床上装睡,眯着眼睛看任闻扬拿出一堆好东西放在家里。
香水味很浓。
任凉秋任由困倦席卷大脑,迷迷糊糊地入睡。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无数次。可任闻扬每次回来,家里的生活就好受些,任凉秋也就不在恐惧会有人在夜晚对着门狂踹的地下室了。
他期待任闻扬带回的东西,下意识地忽视任闻扬身上越来越浓的香水味,还有,任闻扬看他的眼神中那越来越深的厌恶。
任凉秋知道,这样的关系很怪,甚至不正常。可人都是自私的,他是,任闻扬也是。
知道任闻扬给富婆做小白脸是在一个不太平凡的下午,他被任闻扬送到贵族学校,被里面家庭非富即贵的少爷围堵霸凌,脑袋被按在水里被迫听到任闻扬处心积虑做人继父。
他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因为被水淋透了,衣摆还有水滴连串般落在地上。
任凉秋站在校门口望着在马路对面西装革履的任闻扬,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他在任闻扬眼睛里看到了畅快,突然就懂了报复,以及感情是交易工具。
他的入学名额和学费是任闻扬付出感情得到的,他觉得越变越好的生活条件也是一样。
感情是真是假没人关心,只要你能给出感情,满足对方的感情需求,就会获得相应的回报。
付出感情是一种非常好用的手段,这点是任闻扬教给任凉秋的人生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