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仍在朦朦地下着，清明节的夜晚，安市的路口会出现一堆堆烧成灰烬的纸钱，丝丝清风掠过悼念者耷拉着的眉眼，又温柔地裹住呓语般喃喃的思念与祈祷，最后随着熄灭的火焰钻入地底，慰贴地将其带给亡人。

    白榆撑着伞走在路上，目光扫过团团灰烬，茫然中一闪而过些许悲悯，目送悼念者离开，最后落在雨雾上。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白榆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以后身边只有一本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唐诗三百首》。他闲来无事翻看着背了一遍，也方便长久昏迷的大脑迟钝地重新运转。此刻下意识地现学现卖吟出一句应景的话来。

    留书的人在扉页写了个地址——槐花路157号院。

    好巧不巧，白榆出门不看黄历也不算时间，打定主意，随手捏个纸灵便“上路”了。

    眼看着快到了，“满腹诗词”的白榆像是一台古老的收音机突然对接上频道，滋滋啦啦盘算起来清明节登门造访会不会不合时宜。

    但不知怎地，纸灵在前面带路，越往小巷深处，白榆心里越是有种异样的期待蠢蠢欲动，勾引他一定要去那里看看不可。

    中国人都喜欢说一句话——来都来了。

    夜幕中扑棱着翅膀不知道飞过一只什么鸟，“槐花路157号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方才的躁动不安与期待又被另一种别样的情绪压制了，像是汹涌的暗流被平静的海面安抚住了，海面欲起波澜却因白榆断档的记忆而遗憾地沉寂下去，未能翻腾出什么浪花。

    他盯着门口支起的木板：诚聘服务员一名，负责点菜上菜，工资月结，免费提供早午餐。

    这字写的毫无诚意，歪七扭八地爬着，甚至连个联系电话都没留。能招到人才怪了。

    不过勾起白榆兴趣的，并非如此。

    而是，那木板是被施了灵力的，只有同样具有灵力的人才能看见。

    白榆眨眨眼，忽略那几个狗爬字，打量起真实的招聘广告——正楷的一行大字虚浮着“诚聘缉灵师一位，工资月结，免费提供早午餐，面试请扣四下门钹。 ”

    一门之隔，“程记包子铺”小院里。

    “女鬼生前是自杀吗？”

    “不是”

    “她跟藏在床底的人认识吗？”

    “是”

    几个人七嘴八舌围在一起玩海龟汤，程楠看他们几个问题问下来越偏越远，忍不住开口“我提示一下…”

    “不用提示，我知道了。是和敲门声有关吗？”周芃芃自信地开口。

    程楠一哂，心道也算让这二百五歪打正着了。“是”

    周芃芃来劲了，“那女鬼生前是听到敲门声以后被人害死的？”

    “是”

    咚——咚——咚——咚——

    程楠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传来。

    “卧槽！”周芃芃大喊着从马扎上跳起来。

    声音高亢有穿透力，堪比男高音。

    众人额角一跳，黑天暗日的，能不能把这小子交出去给鬼寻仇。

    门外，白榆惊叹。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待会儿会不会错入某个“邪门歪道缉灵公司”。

    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我来面试，现在方便吗？”

    面试？院内几人分别两两对视一番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程楠也是心力憔悴，心道不方便也得方便呀。

    门外那个招聘广告，横尸五年无人敢收。缉灵师身份特殊，自然行事作风不拘一格。他们招人五年，各种奇葩都见过，以至于这清明节大晚上来的，也不会太震惊了。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来者不拒每个都面，可是老板，也就是她伟大的哥哥，一个也不满意，所以这个岗位呢，也是招聘五年但无人上岗。

    思及此，“哎，”美少女程楠深深叹了口气。

    紫苏拉起她的手揉了揉，“楠楠”

    “知道了，我好运要叹没了，我马上吸回去。”

    程楠边酝酿着深呼吸吸回她叹出的“好运”，一边双手推开了小院的木门——嘎吱一声，看清了来人。

    “！”

    程楠一口气吊在了半空，堵在气管不上不下。只能张圆了嘴巴，一时哑口无言。

    白榆准备再次敲门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见到程楠这幅表情又默默向后退了一小步，顺势冲程楠挥了挥手，“你好”

    “让我瞅瞅今天来面试的是哪位小可怜？哎呀好像还挺高。不会来了个帅哥吧。”周芃芃咋咋呼呼地凑到门口，“让我看看帅哥——哎呀卧槽！卧槽！！！”

    男高音激情开嗓，白榆侧身躲了躲他可能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着实被这家“包子铺”彪悍的民风震慑住了。

    他朝那好似中了定身术的程楠挥挥手示意，感觉同时收到了两道惊惧交加的视线扫描。

    白榆心道，“哎。哪怕是邪教，怕是也还没有如此朴实的派系。”

    程楠回过神来时，突然福至心灵的想通了为什么五年一个人招不到，合着这岗位只等待一个人，他不来对号入座，任何人都不可能对上正确答案。

    如此一来，顿时有些佩服他哥的预判力和毅力。

    可单论眼下，白榆那清澈无辜的眼神，可一点儿也不像碰见老熟人了，倒是挺像真的为面试而来——白榆失忆了吗？

    她清了清嗓子，把闹心的周芃芃拎到一边，捂住他震惊之余脏话乱喷的嘴，对白榆说，“面试跟我来吧。”，脚步却没动。

    白榆歪歪头，用眼神询问她，意思是“在原地面试吗？”

    程楠欲言又止，老天爷，完了，这是真失忆了呀？！

    她留给白榆一个仰天长啸的后脑勺，就悻悻地上前带路了。

    雨点斜斜打在窗上滴滴答答，是“齐天大圣”公司会议室内唯一的声响。

    白榆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对面的一排面试官，一个个低着头正襟危坐，像是在给他默哀，估计下一步面试流程就是出门右拐找个路口给他烧纸了。

    “请问，面试什么时候开始？”

    相比之下，白榆此时轻松的状态更像是面试官，而对面是一排犯了错装死的小鹌鹑们。

    见无人出声，周芃芃打着哈哈道，“咳咳，白…白榆是吧，稍等一下。等我们老板来了面试就开始。”

    白榆答应了一声，原来还得老板亲自登场。

    在程杞没到场之前，他们几个纵使有千言万语一肚子问题，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万一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程楠在会议桌下戳戳紫苏，让她这个情绪稳定的人把老板薅下来。

    紫苏晃晃手机，“发过短信了，我说有人来面试，他应该马上下来了。”

    这个岗位的面试，程杞总是会到场。尽管会发现不是他等的人，尽管他最后都会失落的婉拒别人，下次仍会满怀期许的来。

    五年了，某些情绪已然化成一种习惯，平常到他甚至都没想到，这一天的夜晚，他的美梦会成真。

    会议室相对无言的尴尬气氛，突然被清脆的一声“咯咯咯”打破——周芃芃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他手忙脚乱之中，点了外放——芃芃！在哪儿呢，我房间里有个蟑螂我靠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周芃芃一哆嗦，赶紧切掉语音，敲出几个字回复他，“我求你，快来会议室！白榆回来了！”然后假装无事发生把手机扣在桌面上，继续低头默哀。

    众所周知，想让老板魂不守舍，需要一只白榆，想让老板魂飞升天，需要一只蟑螂。

    哎今晚老板神魂真惨，飞天遁地的。

    程杞顶着一头鸡窝从楼长冲下来时，手机忘在了床头，衬衫扣子还只扣了一半，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两条长长的須，粗壮的黑色躯干。

    烧刚退了点，当时他迷糊的睁开眼，看见紫苏说有人来面试，于是半梦半醒地套衣服，却赫然瞥见枕头边卧着一只蟑螂！

    这下程杞从天灵盖到脚底板一个激灵彻底醒神，他抓过手机正给周芃芃发语音，却一抬眼发现蟑螂无影无踪了。于是把手机一撂，趿拉着鞋就匆匆忙忙奔下楼去。

    程杞闭了闭眼，猛地灌了一瓶凉水，扣好衬衫，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这才抬脚朝会议室走去。

    彼时程杞的语音响彻会议室，白榆突然抬了抬眼，有微小的电流麻麻的从他心上跑过，激起的神经冲动让他下意识望向声音方向。那声音像牵着风筝的线，可是他飘的太远，寻不到线轮被握在谁手中。

    只是默默记住了这家公司的老板怕蟑螂。

    随着会议室门被推开，相同的声音再次响起，

    “晚上好啊，不好意思来迟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机械传声，他听的更为真切。干净的音色像雪山的风穿过山谷，风车在转动，泉水潺潺向前。白榆无法形容这一种自然而然又微妙无比的感受，是一阵师出无名的风动。

    他一转头正好迎上程杞看过来的目光。

    一瞬间，白榆看见“程老板”营业般如沐春风的微笑似乎被清明的细雨冰了个激灵，有些风度失守的挂在脸上。而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眼睛，是一对被雨水浸润的乌黑双眸。

    可惜只有一瞬间。太短了，短到白榆还没来得及品味这片刻的错愕表达的是什么旋律。

    但这一瞬间又很长，一瞬间里，程杞回顾完了这五年无数次关于久别重逢的推演：自己该如何表现，一把抱住？还是强吻上去？亦或是先打他一顿出出气？自己该说什么，好久不见？你还知道回来？我等你等的好苦啊……

    五年来，他试图通过想象推演，好让真实情况发生时自己能拿出一套完美的应对措施。

    但是现实总是会乱棍打死所有的有备无患。程杞的planABCDE在与白榆对视的顷刻间雪崩，天花乱坠纷纷扬扬，他抓不住丝毫。

    程杞只得机械地转身合上会议室的门，背对着他们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正跳着2.0倍速鼓点舞的心脏。

    程楠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近程杞，悄声道，“他失忆了！”

    程杞顿了顿，轻点头，仿佛并没有太在意，又或者早已料到。他重新挂上友好的微笑走到会议桌旁。站在白榆对面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好，白先生，欢迎来我们公司面试，我是程杞。”

    白榆刚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轻轻回握住他的手，“你好，白榆。”

    程杞却握紧了些，没松开。

    程杞的手有些冰，白榆掌心的温度自发顺着相握的手传递给他。

    “他手好凉。”白榆仿佛没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只是突然很想将那只手暖热。

    相比之下，其他人倒是坐立难安，都默默垂着脑袋。

    紫苏正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吧嗒一声，一颗滚烫的豆大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紫苏的灵力是“共情”，当周遭某种情绪达到一个阈值时，她自己的感官便会与之同频，同喜同悲。相比之下，自己的情绪也被锻炼的稳定多了。

    五年啊，说长也长，幼稚懵懂的小学生已经要准备背负着诗和远方走上高考考场；五年说短也短，只够犀牛繁殖一代。这五年对于白榆而言，就像是漫长时间轴上一截毫无标记的空白线段。而对于程杞来说，是翘首以盼将近两千天等一场不知故人何时归来的重逢。

    连迟钝如周芃芃在诧异之后，都有片刻的恍惚，他转头看向窗户，雨花将其胡乱涂抹成了一片，好似模模糊糊的映出许久之前他们第一次齐聚在这会议室里的场景。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