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杞眼看着甘云济下高速后径直驶入一条乡间小路。青黄相接的麦田在风中翻腾做一片毛茸茸的海，一浪接过一浪。
他哼着一曲乡村音乐小调，视线追随起伏的麦浪延伸到远处一排排白色小平房。
“卧槽，撞车了？”随着甘云济一个急刹车，惯性作用惊醒了正做美梦的周芃芃。
他还尚在愣神中，只见车前一个穿着老头衫的壮汉举起铁锹咣铛一声猛地砸在车引擎盖上。
周芃芃被安全带拉回座椅，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一脸惊魂未定。他扭头去看甘云济，只见对方紧紧皱着眉头，黑色半框眼镜后的视线意味不明的打量着砸车的壮汉。
周芃芃觉得此刻他周身弥漫着颇具压迫感的气压，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撞人了？”
这时程楠也从懵圈中回过神来，跟周芃芃挤眉弄眼询问着发生了什么，周芃芃一摊手，朝车前的方向努了努嘴，无声地说“车被砸了”。
甘云济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程杞，他仍旧靠着车窗看向麦田，嘴里小声哼着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甘云随即济收回视线，解下安全带拿了个什么东西放进口袋里，就推门下车了。
几乎同一时间，壮汉身后又稀稀拉拉跟上来几个村民，有的拿棍子，有的举铁锹。颇有种要干群架的架势。
相比之下，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甘云济显得手无缚鸡之力。
车窗开着，一群人交涉的声音传进来，程杞听见那位壮汉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刚赶走一拨人，现在还有人敢来，真他娘的狗皮膏药赖上我们村了是吧。”
那边儿甘云济凑近壮汉，小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递给壮汉一盒烟。后者非但没领情，反而招呼上几个小弟开始推搡甘云济。
这边儿周芃芃看不下去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一下车就指着壮汉的鼻子开麦，“诶我说你砸了我们车还没找你事呢，这好商好量跟你说还不行，我靠你打人算什么本事？”
一番慷慨激昂彻底激怒了壮汉和小弟们，所以从推搡甘云济一人变成了他和周芃芃有难同当。
周芃芃此人斗殴经验丰富，属于侠肝义胆但人菜瘾大不认怂的典型代表，上学时期经常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回家，全靠他老爹出面摆平，拳头软但背景硬。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在这粗犷乡野之间，少爷没了爹的庇佑，一腔孤勇只剩被群殴的份儿。连带着甘云济，两人被众村民团团围住，四拳难敌众手众铁锹。
“哥，你别看热闹不嫌事大了，赶紧下车劝架去呀！”程楠放下一句话就火急火燎地前去加入战斗。
独留程杞在车里，他摘掉耳机，慢腾腾地从车里出来，走到人群中。
“各位父老乡亲，先暂停一下。”程杞喊了一声，但无人在意。
他朝周芃芃使了个眼色，对方立马会意。周芃芃清清嗓子，一声吼，“都安静，听我们老大说！”
程杞问砸车的那位壮汉，“所以贵村现在是不允许外来人进入了吗？”
壮汉没好气道，“再来一个我赶一个，来一车我赶一车。”
程杞深深地点点头表明自己了解。然后一指远处的麦田，“喏，您也别光盯着我们，那儿可还有个偷偷入境的。”
他坐车里观察那人很久了。戴着个草帽做伪装，实则从衣服就能看出并非本地人。
那人趁着他们这边乱作一团，正不紧不慢地妄想从麦田中间穿过进到村子里。
壮汉定睛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嘴里骂了句“鳖孙”就扛着铁锹大步过去了。
众小弟张望着，纷纷跟上自己大哥。只留下几个人在原地待命，顺便看着程杞他们。
眼见火力瞬间少了一大半，程杞也不慌着撤退。他踱步过去把胳膊搭在甘云济肩膀上，低头看着脚下——感觉鞋里进了个石子。
程杞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刀放好了，别掏出来，我害怕。”
然后拍拍甘云济的肩膀，就溜达到田边看热闹去了。
甘云济面不改色站在原地，手揣进口袋里，摸到了自己刚刚下车时装进去的匕首。暗自想：“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远处翻滚的麦田里，以壮汉为首的村民已经团团围住那个人。
草帽男子的脚步一顿，站定看向村名们。下一秒，村名们惊恐地叫喊着后退几步，甚至有的人跌坐在地上，棍子铁锹乒铃哐啷掉了一地。
程杞见状挑了挑眉，更好奇了。他走上前两步，正好对上草帽男看过来的视线。
西沉的太阳将大半边天熔铸成浓稠的橙金色，草帽下他的眼前缠着一圈白纱布，眼睛的位置渗透出猩红的血迹糊了一片。他勾起嘴角笑了下，弯腰想扶起壮汉他们，可惜被人避如蛇蝎。
那些村民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喊着“见鬼了”一边灰溜溜的退回到程杞车边。
夕阳慢慢坠落，草帽男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哥，别过去。”程楠拽住程杞的衣角，此人正跃跃欲试地上前招呼这个吓人分子。
“没事儿，人说不定跟咱目的一致呢。”程杞气定神闲地走到草帽男面前，距离他身后两三米的位置，其余人不约而同的默默退后站成一道弧形，又忍不住好奇心伸长脖子观望。
“不好意思，我眼睛受伤了，还没来得及换药，可能看起来有些吓人。”
“反正没吓着我，多酷呢。”程杞这人张口就来。
草帽男顿时被他逗乐了，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单看下半张脸给人一种单纯无害的感觉，与上半张脸的血腥对比在一起，简直是一种诡异的割裂艺术。
“你很有趣。”草帽男笑着朝程杞伸出手，“你好，我叫白榆。”
程杞友好地回握住，“幸会，程杞。”
程杞面上笑意盈盈，心里却暗自琢磨着，这个白榆看起来来路不明，眼睛受了伤还能不慌不忙地偷渡，被人逮住也不恼火，反而有时间跟他们在这里耗，十分可疑。
所以程杞肯定这人一定有什么其他的门路，不如跟他聊聊交个朋友，搭伙一起进村。
正欲开口，一个老太一瘸一拐的拄着拐走来，拽住一个小青年的衣袖，“大牛啊，太阳都落山了，还不回家吃饭了诶。”
“婶儿，婶儿，大牛哥在那儿呢，又找错人了！”
小青年搀着老太太的胳膊把她面向刚刚砸车的壮汉。
老太太却突然脚下一转，朝白榆的方向径直走过来。
程杞发现，这老太原本浑浊痴呆的眼神暮地变得清明，连带着脚步也快了几分。
大牛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过来拉她。
“妈！他们都是外来人，离他们远点儿！”
只见老太对自己儿子的话置若罔闻，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满是褶皱的手落在白榆脸前，“眼睛疼吗？”
白榆自来熟似地把自己的脸轻轻贴上老太太的掌心，“不疼，换下药就没事了，您能让我们进村吗？”
此话一出，后续的事情就变得格外顺利。老太太端起老母亲的架子，拄着拐强行命令大牛把白榆连同程杞一行人放进村。
一番挣扎之后，大牛众人果然败下阵来，只得怒火中烧又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帮外来人大摇大摆地跟在老太太身后踏足他们李家村。
程杞自知沾了个大光，不由得低调起来，悠哉悠哉地走在“金大腿”本人身边，“兄弟，谢啦，你是这个”。
程杞对他竖了个大拇指。白榆脚步一顿，抬起手摸索着覆在了他的拇指上，点点头，“不客气，您也不遑多让。”
从村口进去，沿着土路一直走到尽头就到了大牛家。
老太太安排他们住进大牛家隔壁的空院子里，合上院门，将吵吵闹闹的大牛和小弟们以及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挡在门外。
“哎，之前村里出了点事，前几天来了一拨人说是来调查，实际弄得村里乌烟瘴气的。大牛这才天天在村口堵着外来人。”
程楠的嘴总是比脑子跑得快，“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和恶灵有关？”
老太太低着头不再说话，气氛变得很微妙。程楠自知嘴快了，她朝甘云济使眼色求助。
对方会意，于是拉着周芃芃上跟老太太唠起了家常。
程楠听了十分钟，没一句和灵力有关…
她兴致恹恹地转向程杞，只见他哥手撑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一处跑神。
而那一处，白榆正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的眼睛换药，沾了血的白纱布落在脚边，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扯下一截干净的纱布，从眼睛的位置到脑后缠了几圈，紧接着双手手心贴上双眼。程楠猜测，那应该是什么药糊在手上，但这白纱布似乎足够神奇，一点痕迹不露就全部吸收掉了。
几分钟的光景，白榆已然“焕然一新”，去掉血淋淋的恐怖元素后，仿佛只是一个眼睛受伤的普通病人，十分正常甚至有些友好。
并且程楠看出来这人一定是个大帅哥，天然的骨相美显而易见，再加上他周围好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磁场，干净到想让人亲近却又不敢靠太近。
于是在白榆起身朝他们走来时程楠着急忙慌地扭过头去，强行加入甘云济他们的家常闲话聊天频道。
“你们都是缉灵师吗？”白榆在程杞身边坐下。
“唔，机灵师是什么？搞诈骗的？”
白榆轻轻笑了一声，“你没有灵力，但你的同伴都是或者即将成为缉灵师。对吧？”
“明知故问啊你。”
白榆点点头，程杞还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呼呼啦啦裹着黄沙扑面而来，原本橘红的落日顿时阴沉下来，演变成一种浑浊的土黄。
树上的鸟群被惊起，成群结队地在风中逃窜，院门被狂风拍打哐当作响，迷迷糊糊间程杞好像看见那门被推开了个小缝，一只棉花娃娃的小手伸进来又飞快的闪了出去。
等他揉掉眼里的沙子再望过去时，风已经几乎停了，院门关的严丝合缝，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周芃芃和程楠你一句我一句的骂骂咧咧声。
程杞心想，“有点意思。”
“看来这次的恶灵不太好对付，你们得费些功夫了。”白榆一边说着一边递给程杞一张纸巾。
“那太巧了，我还是很好对付的。谢谢。”程杞接过他递来的纸巾，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纸巾给他的目的。
白榆并没有理会他油光水滑的话术，笑着说，“擦一下吧，肩膀上。”
程杞偏头看过去，赫然发现自己肩头坠着一坨白色的鸟屎，“我靠，天选之子。”
他正想问白榆眼睛看不见是怎么得知他被“幸运”砸中的，结果对方好像未卜先知一样，极为淡定地开口，“我不小心蹭到了。”
程杞这才注意到，白榆垂着视线，在仔仔细细地擦拭手指尖。
白榆的手修长白皙，随意屈起时分明的骨节无端让程杞觉得，这是一双完美的、有力的、适合当凶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