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早已停了。
云契冷冷的看着那异人男子,漆黑的眸子越发深沉,他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
他的长剑还静静的插在巨兽的肩颈处,剑柄上还挂着斩杀其他巨兽时残存的血肉,红稠黏稀的乱作一团,腥臭难闻。
那巨兽绝望的躺在雪地中,皮毛周身的血早已融化。巨大的剑锋从兽的声门直穿而过,巨兽难忍的大张着嘴,穿喉而过的金属直接封了他喉咙中攥取的最后一丝气息。巨兽怒翻着白眼,皮毛上结满了冰霜,了无生机。
异人高高骑坐在斑纹兽脖颈,在林中来回踱步,黑眸静静的扫视着一地狼藉。他冰冷的眼神不时的在对着他怒目而视的嵬萨和淡淡直视他的云契身上来回穿梭,暗自揣度。
忽然,云契打破沉寂,
“你在这说了这许多话,还没有报上名来。”
那异人微微一顿,锁眉不解。
云契又说,“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你刚当着我的面设想了那许多和我未来王妃的香艳场景,我现在问问你姓甚名谁,总有这个必要吧?”
异人听了,露出一丝不屑讥笑,“乳臭未干的小狗崽这是要记了我的名字上黑名单,日后好冲着我汪汪直叫报仇雪恨么?”
说罢,异人伸出手,从华丽的皮毛领口缓缓掏出半只碧绿色,看着像是长着尾巴的某种小兽雕刻的玉符,高高亮给他看,
“我便是七帝师之尊,黄金耶律家族的继任者耶律怔宗。”
云契看了看他手里的玉符,又看看他的脸,回道,“你好像得意的很呢,不过我记下了。”
云契缓缓喘了口气接着说,“天色已晚,我父亲的驻军已上山寻找,帝师没别的事的话,我和公主就先下山了。”
帝师怔宗轻轻笑了笑说,“既已把你咬了个半死,就也没准备放你活着回去呢……”
云契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帝师说话还是仔细斟酌些吧,现在真的是和我犬族撕破脸的时候么?”
怔宗笑,“怎么说?”
“听我父亲说,你们冒然入侵匈烈国,焦灼了这么些时日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你们大概也没想到匈烈国的主君是个硬骨头吧,一事未了又添一事,现在真的还有额外兵力去应对吗?”
怔宗定定看着云契,轻声道,“果然你们派了兵。”
云契不接他的话,“如果今日放了我和她,我们两族还能装模作样和睦共处一阵……但如果今日我和我父亲有事,我皇祖父必倾尽国力,大军压境,望帝师做事不要太绝,给自己留条后路。”
怔宗抬头看了看天色,状似自言自语的道,“你被咬成这样,就算放你回去,犬族皇帝就会放过我吗?不如今日彻底毁尸灭迹,先宰了你,再掳了她,放出话来是这丫头把你诱到山上,自己跑了,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谁又能查到什么呢,倒也省了后面很多事了……”
异人说着,从斑纹兽上缓缓滑下,亮出剑锋,朝两人逼近。
“天象异变,狼族已废……这大夏国北郊承天寺和整座锡兰山地界,从今往后都属我纳贡之地,凡此土之上不论男女老少,精怪灵兽,皆听命于我,任我随意取用,属我私人财产……你们或许还不知道这个变故呢吧……”
嵬萨盯着他渐渐逼近的剑锋,冷冷地说,“你这杂碎怕还在这做梦呢吧……”
“杂碎”一出,唤做怔宗的异人瞬间便皱紧了眉。
云契也微微侧头看她一眼。
“这锡兰山自古就属于我狼族皇家禁地,我外祖狼兀卒早把这整片山林世袭予我,还兴建锡兰偏殿供我永世居住,我自四岁起就在这山巡视标记,整座山头现如今都弥漫着我李嵬萨的尿液,你说这山头是你的,快别把老子的獠牙都笑掉了。”
异人怔宗惊异于眼前这杂种狼女,虽血统不纯,但好歹也是出自堂堂狼族皇室直系血脉,本以为得了个体面又赏心悦目的保养容器……谁知这狼女却是远看青山丽水,近看龇牙咧嘴,说起话来牙尖嘴利,不着腔调,教养尽失,粗鄙不堪,顿觉没了兴致。
怔宗冷冷的注视着嵬萨,说,“就凭你,也敢提世袭两个字么,你一个没入皇册的野种,连亲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一出生就被狼族皇室扔在这冷宫避嫌,现如今也敢在这跟我充主人么……”
嵬萨暴怒,正要发作,忽而转念一想,轻笑出声,“若真要说在这装模作样,谁又装的过谁呢……”
“你一个帝师末流,黄金野利家族的没落旁支,仗着野利耶律发音相近在这瞎套近乎,以为我听不懂吗,现如今也敢在我面前打着正统黄金家族的名号充大爷呢……”
云契抿起嘴角,没忍住笑了。
嵬萨看怔宗的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握着剑的手也是紧了又紧,笑的更加挑衅,“你以为就你有探子吗?”
怔宗怒极反笑,“好得很……”
“好得很……”怔宗默默念着,“我早知道你们两族并没有给我们异人留下一条活路……”
怔宗忽然阴戾的看着两人,恶狠狠的道,
“我们族人被你们两族欺压折辱几百年,贡品几百车的运,天灾都不敢断,本想能换来平等尊重,却不想还是被你们骨子里极尽侮辱……”
怔宗暴怒的脸逐渐扭曲,那笑也越发疯癫,
“你们骨子里对我们极尽侮辱藐视……认为我们最浑浊低级,不与我们通婚,怕神交玷污了你们的神魄,把我们看成最次等的种族……美其名曰分封而治,实际大肆掠夺我们的土地,把我们族人驱赶圈禁在恶劣贫瘠的地域……若真老老实实按你们给我们铺设的路走下去,是永远走不出活路的……”
嵬萨心下惊异,虽然这异人戳了她的痛处,但事实确实如他所说,嵬萨自幼年便被打发遗弃在偏殿,身居深山,从小到大并不曾接触过几个异人,只是见宫殿里不管是地基修缮,或宫墙粉刷,又或是宫顶漏了雨了,凡是有这些吃力低等的活计,宫里管事总是叫了异人来做。
这些异人做起事来,总是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就连休憩时,也是默默的端了碗,蹲在墙角。他们似乎总是浑身满脸的汗,却并不觉得累,嵬萨觉得,他们似乎是一个生来就习惯做苦差事的民族。
因着他们总是规规矩矩藏在角落,连正眼看人都不敢,嵬萨早已习惯把他们看作宫里的一个摆设,不知为什么,嵬萨明明一句话都不曾和他们讲过,骨子里却对他们充满悲悯之情,而悲悯之情本身就是一种轻视。
在嵬萨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异人本就浑噩愚蠢,低人一等,天生如此,但你要问她为何如此,她却也想不起来了。
而向来浑噩愚蠢的异人似乎一夜之间长出了恨海情天铁血傲骨,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似乎一夜间就看明白了几世的欺压苦楚,可明明之前欺压了也就欺压了……
这实在是超出认知,本以为他们脑子空无一物,沉迷饮食□□,嵬萨不由得心下暗暗吃惊,抬头看了云契一眼,发现他也正紧锁眉头,疑惑不解。
这……绝对是背后有了神之手,通了天了。
怔宗紧紧握着剑,朝两人步步紧逼,剑锋缓缓在两人脖颈高度来回比划,说话声音轻的却像是自言自语,
“你们厌弃我们的文字,厌弃我们的习俗,厌弃我们的一切,用夺来的供奉大肆修建宫殿园林,极尽奢华却连一点点工钱都不愿意支付,累死的人直接就地当了地基埋了,倒也省了你们买童男童女的费用了是吧……”
“可就连当你们的地基……你们都觉得不配……七个人才能顶你们一个人……你们宫墙底下垫着的累累白骨,如今也是要把你们反噬了……”
“你们现在住的宫殿,是用我们异人族的血修建的,连你们身上的华服,也是用我们的血缝制的……我既身为异人族掌了权的帝师,来取回本就属于我的宫殿,带回许了我的人,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废话呢……”
说着,怔宗盯着嵬萨姣好的面孔,贪婪又露骨,刀锋顺着嵬萨的脸颊一路下滑,落在了嵬萨的斗篷领口,他只轻轻一挑,嵬萨的斗篷系绳瞬间崩断,滑落在地。
怔宗看着嵬萨未来得及更换的轻透舞衣,舞衣下曼妙的曲线已是若隐若现。怔宗轻笑一声,缓缓抬起掌心,凭空幻化出一朵含苞待放,娇艳阴森的紫色睡莲。
那花苞闪着幽光,蓬勃待发。
怔宗将那紫莲悬空托于掌中,深不见底的眼眸冷冷的看着嵬萨,“这是我予你的标记。天地即将大乱,有了它便能护你周全,只要你肯将识神悉数供奉予我。”
嵬萨咬了咬牙,问,“怎么将识神供奉予你?”
异人看向嵬萨的眼神却越发兴致盎然,“神交,你不懂么?狼族不是自诩神族后羿,承沐天恩,才得以继承识神,你们不是自诩狼族十岁孩童的神志已相当于异人三十岁,怎么你连这个都不懂么?”
异人看嵬萨还是怔怔的看着他,笑意却更深了,伏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们狼族不也是通过和犬族的神交来窃取灵神么,怎么谈到我和你之间的神交,你就给我在这装傻了呢?”
嵬萨心里猛的一窒,阴冷的看着他手中的莲花,又看向他的脸,朝着他脸上就啐了一口。
“狼族能跟低等杂碎神交么?天都不会容你。”
异人抬起绣满了黑色诡异字符的手,将脸上吐沫星点轻轻抚净,看着嵬萨阴狠很道,“你最好识相点,如今这天已经大变,庇护你们两族的神祇已倒,你们没看到这天相已是大有不同吗?”
说着,那异人手一挥,巨大的斗篷将嵬萨和云契视线牢牢遮住,眼前一片漆黑。再猛的一挥,嵬萨惊异,原本下完雪,阴沉灰暗但尚有一丝光亮的天空,忽然之间,已是狂风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