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拐个弯就是枫松江了,到了这儿也就回到城区了。
藕肥的日子,江潭就瘦了。
原本的碧绿和纯白已被浓浓春色覆盖,江水载着零星几条粉色的扁舟打着旋,清凉而不刺骨的风吹散额头渗出的汗珠,无不是对严冬的告别,无不是春的宣言。
眼前人就带着浓浓的春意,在严冬中悠然降临,无声无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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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合上,两人才到家门。
安榆跟在后面,看着萧时君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印上指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门板缓缓被拉开一点缝隙,就见白灿灿的光从门缝溜出,细长一条横在石板路上。
“没事没事,肯定是我妈专门给咱们留的灯,我妈真爱咱……”
萧时君不敢再拉门,回头用气音对着安榆也对自己说。
安榆也同样小声对他说:“真男人就直接唰一下开门!反正要有人我就跑,你自己看着办。”
萧时君笑骂:“啧,小没良心的。”
安榆轻踹了他一脚,顺便提醒:“别啧了,一个个的啧起来没完了,再啧真戒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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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不啧的可以以后再说,家还是要回的,门还是要进的。
萧时君和安榆深深对视着,从对方脸上皆能看到视死如归的表情,心一横一把拉开了门。
迎面就是一张煞白的脸。
萧时君吓得大叫一声,叫得安榆也全身一颤。
安榆反正不能真跑,认命地从门后左跨一步露出脸来,叫了声阿姨。
萧时君妈妈姓张,叫张陈兰。
她头发有些许凌乱,显然是睡觉时压的,身着着单薄简单的睡衣,却无一点失态,尽是简约从容的贵美。
张陈兰这张脸长得并非绝色,甚至只是普通,但气质足以支撑起这张不算美的脸,让人从第一眼就觉得惊艳。
只是从略微突兀的下颚可以看出,她曾整容过。本就不明显,更何况是平时被化妆品遮盖,更是难以察觉。
安榆曾在母亲在一个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合同上签字时见过,她的名字和张陈兰很像,叫张陈靖。
但这两人本身——至少在安于关于自己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无一相似之处。
张陈靖从安榆刚会说话,便开始教他背古诗词,五岁就会了不少乐器,美术和书法作品拿过不少奖。而其背后的过程中,稍有差池,安榆小小的身子就会被打翻在地上。不许哭,不许喊,不许躲,否则会让他一辈子记得因为这些举动得到过什么。
幼时的安榆总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学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要做的只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得到成绩,然后把一个个奖项交到张陈靖手中,让她拿给全世界看她教子的成就。
她一直告诉他,她爱他,所以希望他好,以他为荣,所以向所有人展示。
他虽不知道她所爱、引以为荣的到底是什么,但在年幼的安榆心中,这就是爱。
她爱他。
所以才会这样。
或许是幼子天生对母亲的依赖,或是从小接受的教育,无一不告诉他,这就是“爱”。
直到发生了太多事情的那年,最黑暗,也最光明的那年。有人走入了他的世界,也有人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杀青。
黑暗的房间,一切感官被无限放大,唯一的光线来源于窗外的街灯。
他清晰的感受着身体被一只粗糙的手摸索着,衣服被褪下,瘦小的身子深陷进被褥中,身下传来混着疼痛的怪异。
不知何时,房间被红□□光照亮。
视线昏暗,一阵天旋地转后,他正赤||裸着缩在空无一物的衣柜里发抖,听着外面的喧闹。
再见到母亲是在法庭上。
张陈靖鬓边竟染了霜色,肤色蜡黄,眼下乌青,眼皮红肿,与平日里端庄一丝不苟的样子天差地别。
他仰头望着中间的人,泪水顺着瘦削的脸滑落。
大屏上出现他只在安林立递给张陈靖时无意看过封面的合同,被一页页展示出来。
最后一页的红手印下,赫然是“张陈靖”三字。
偷税漏税,洗钱,参与非法营业活动。
最终以“有期徒刑六年”结尾的烂剧、关于张陈靖的剧本暂时落下帷幕。
总之,他再没见过那个唯一“爱”他的人。
但他也重新拥有了许多爱他的人。
年幼的安榆本就比同龄人瘦小,被几个人围在墙根里,从外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个人。
污言秽语同数只拳头落下,他没有哭,没有喊,没有躲。
因为他不能哭,不能喊,不能躲。
若不是被按在地上,他怕会站得板板正正挨下这些拳脚。
回家因为在地上蹭脏的衣服被扇了几巴掌,也就没什么事了。
瘦,矮,胆小,话少,不合群,这无疑是那些人眼中“最该被欺负”的人。
张陈靖入狱后,安榆曾想过报复式的弃学,但还是在接下来最近的一次考试中坐在考场上答题时发现,自己已经太习惯那个高位了,也不甘心再掉下来。从前被人架太高了,到现在自己也舍不得下来了。
他还是上课学习,下课学习,放学被打后学习。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听课听不进去,下课也坐不住,背东西背到头疼也记不下。他不知怎么就学会了让自己保持清醒,手腕上多了许多疤和一个黄色橡皮筋,笔袋里和枕头下放着折叠小刀。
安榆的成绩终于在下滑后又上升回了第一。
尽管后来的成绩已经不受他控制的下滑,他还是不甘心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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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2013年夏天,他遇到了一个人,叫华晨宇。
他看着他在舞台上发光,隔着屏幕照亮了他。
他说音乐可以表达自己的内心。
安榆才知道,所谓“艺术”不是一板一眼,比着葫芦画瓢,而是一种形式,用于表达内心的形式,就像他所爱恋的文字般优雅。
原来真的有人在用音乐歌颂着高山河流,星辰宇宙,童话与梦,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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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年冬天。
安榆低着头走在路上。
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双新而脏的鞋子。
手中的东西被一只手猝不及防夺去。
为首的小男生高高举起手中的东西。这个年纪的孩子或许并不认得画中的人,只是会对自己欺负的人的东西喊着“丑”“难看”之类的字眼。
忘了那是什么东西,但一定并不重要。
但不知为何,或是因为这样东西,或是长久以来的积怨,安榆对几人轻声说:“还给我。”
声音极小,但又大又圆的眼睛却凶狠地瞪着。
“就不给你,就不给你~”
为首的男生边说着边推搡抬手要抢的安榆。
后面的人群哈哈大笑不止,难听的话从笑声中冒出。
几岁的男生说出来的话无非就是“你长得丑”“你没妈”这样的,骂来骂去没一点新意。
安榆的动作越发强硬,最后竟抓住了男生的头发,压得他弯下腰来,对着那紧攥的手又掐又挠,才终于猛的抽出来。
那东西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
但没等安榆注意,当他一松开男生的头发,男生猛起身狠推他一把。
江边木头栏杆只到成年人膝盖那么高,安榆失去重心向地上倒去,本就受过伤的脊椎骨结结实实撞在上面,翻身掉了下去。
这个年纪的男生胆大的不知危险,胆小的也不会出来欺负人。他径直翻过栏杆趴在江边,看着安榆在水里挣扎。
他竟伸出手按住了安榆的头。嘴里发出哈哈的笑声。
在水中的安榆难以用力,求生的本能让他将手举得更高。
忽然,他双手紧攥住男生按在自己头上的手臂,脚撑在江潭泥泞的边上猛往后一蹬,男生被拽着哗啦一声落入水中。
男生大喊着挣扎,便呛了一大口水。
岸上的同伴看着虽着急,但无一人上前搭救。虽正值义气用事的年纪,但总归更怕自己也掉进江里。
安榆渐渐没了力气,冰冷的江水刺得他身体几乎麻木,视线渐渐模糊,但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在慢慢下沉。
突然身边又炸开一声水花喷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