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谨像是一幅瞬间褪了色的水彩,那些原本因为林一的到来而提起的精气神就那样在她的目睹下很快消失殆尽了。
“上次你说,刘员外杀了春蝉是冲动之举——其实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吧,能给我讲讲他是个怎样的人吗?”
也许是觉得三言两语便给一个人定义实在武断,段文谨的嘴唇翕动开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林一退而求其次,问道:“或者,可以给我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我却觉得他不该是个会杀害妻儿的人。”
“他的确不是这样的人。至于相识……不过是早些时候的知遇之缘罢了。”
“那时我还没来到仁济堂,跟着父亲辗转于各地行医。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又不服气总被父亲管束着,便想着去更大的地方闯一闯。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彻底违背他的想法,一个人,一个包袱就到了明州城。”
段文谨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复杂,带着点点洒脱和张扬,并不符合他素来的沉稳内敛,“到那里我就傻眼了,既无根基也无贵人提携,甚至连一直引以为傲的医术到了这个人才辈出的地方根本不够看的,活脱脱一个愣头青,带来的银钱也很快花光了。山穷水尽之前,恰好遇上新任的刘姓员外郎在城内建府,他刚从城外接来的老母亲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张榜赏百金求医。”
“那病其实不难治,只是刘员外也是初来乍到对明州城内的医行不甚了解,于是被我揭榜钻了空子。结果自然是治好了,凭着那笔钱,我在明州城好好逛荡了一圈,然后被父亲寻了回去。”
富商与穷困的年轻医者之间的相遇相识很是老套,但也许段文谨天生就适合讲故事,他咬字极为轻巧,带着回忆的情绪松弛,叫听的人也轻松。林一渐渐听得入了神,仿佛数年前的那段时光就铺展在她眼前,“后来呢?”
“后来父亲终于受够了到处辗转,放弃自己打拼转而投奔了仁济堂……大概又过了一两年吧,伯祖父去世,父亲继任为新堂主,我便随他来到了明州城。回来以后,又拜访了刘员外,他待我还算亲厚,偶尔请我去他府上看诊。”
林一点点头:“所以,你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和三夫人好上的。”
——!
那一瞬间段文谨眸中的惊讶不似作假。
林一却如释重负:“我之前一直在想,心里的那些怀疑要如何一条条查出来,直到刚才我突然明白过来,在你身边旁敲侧击地问了再多,查了再多,都不如直接问你来得简单痛快。”
段文谨通过她方才的一问,敏锐地将这些天与她相处的点滴串连成线,知道了她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你怀疑是我杀害了刘三夫人,再嫁祸给刘员外?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我真是凶手,你问了我便会如实坦白?”
林一不以为意道:“那你是凶手吗?”
段文谨:“……”
林一不给他丝毫躲避的余地,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段文谨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去,自嘲道:“今日已与你说了许多,还不够吗?”
“你既已说了很多,便也不差再多说一点?很多事情压在心里并不好受吧。”
过了良久,段文谨终于极轻地叹息道:“那便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
在那个故事里,并没有佳人才子间令人心动的美丽邂逅。只有刘府宅院间,三不五时遇见时两人微微点头的那一段弧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连话都未曾说过。
交集始于一次妻子心疼丈夫而产生的寻医问诊。
刘三夫人心疼刘员外为了府上生意日夜操劳,于是在下一次碰见段文谨时,第一次开口叫他先生,并讨要了食补调理的药膳方子。
段文谨待人礼貌,刘府里的家丁小厮从不多的几次照面中大概也能判断出这是个医术高明且为人温和脾气极好的大夫,生病了也愿意去找他。段文谨从来不拒绝,是以来刘府的次数渐渐多起来。
再后来,两人每次见面时会互相微笑着问候,时不时地一起探讨下刘员外最近食补的方子。
而这段关系的转变,却是托了段启天的福。
段启天待人严苛,掌控欲强又从不甘于人后,继任为堂主以来,明里暗里做了不少事情。
段文谨身为人子不能出言忤逆,总有那么几件事难以坚守自己的底线,却又看不惯他的做法,因为独行其道没少受罚。
也许是他替人诊脉时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带着伤痕的腕骨,也许是斟酌药方时微蹙的眉眼,又或许只是衣袍上散发出的浅淡药香。
刘三夫人对这个温和寡言的青年越来越好奇。
段文谨说,是刘三夫人先动心的,这一点林一并不怀疑。
动心之后便难以自制地想要靠近,二人却也都发乎情止于礼。
只是那逐渐频繁的私下往来叫段启天瞧出了些眉目,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又是一通斥责,勒令他不准再到刘府去。
许是多年的压制和束缚终于紧绷到极点,急需一个出口,这次段文谨没听他的话。
在刘三夫人的多次示好下,他终是成为了这段关系中见不得光的人。
段文谨说,刘三夫人也是个身不由己之人。
她原本是富庶人家的小姐,因为家道中落,被纳入刘府做了小妾。恰好刘员外的前两任夫人,一个死了,一个留在老家不愿跟来。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三任夫人。
她与刘员外之间本并无感情,只是认命一般地跟定了自己的丈夫,每日扮演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苦命之人是不敢妄图真心的,真心只是累赘——在不可获得之时,会让自己本就煎熬的日子变得更加苦楚。
只是在和段文谨的相处中,那颗原本已经死灰般的心,竟又奇迹般地跳动起来。
鲜活而有力。
自两人隐秘交往以来,那种理性与欲望间相互纠葛的背德感,就像是挠人的钩锁,在段文谨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如毒蛇一般缠绕上他的脖颈。
他清醒地知道不应该,知道自己半推半就的卑劣,甚至清醒地知道自己从这种罔顾伦理上所获得的兴奋与慰藉无异于饮鸩止渴。他在清醒的自我厌弃中得过且过。
而这一切的发生,更像是他迟来的叛逆与反抗。
直到刘三夫人开心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如梦初醒。
他开始变得烦躁,迫切地想要结束这段关系。
一段露水情缘便也罢了,他不能让刘员外毫无所觉地抚育自己的孩子。
恰好那时候杏林医舍刚刚崭露头角,成为了段启天的新一目标,接二连三地派人去捣乱失败后,他将这一难啃的骨头丢给了段文谨。
刘三夫人知道段文谨一直以来的痛苦与为难,主动提出想要帮忙。
段文谨便是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于是他们商量计策,让刘三夫人去杏林医舍问诊,待开得安胎药后,再服用下他特制的泻药,药效发作会导致阵阵腹痛且不伤及身体和腹中胎儿,借由此事,便可将脏水泼给杏林医舍。不管成功与否,也算是对段启天有所交待。
只是暗地里,他将腹泻的药物换成了堕胎的。用药剂量他已严格斟酌,绝不会伤害母体。
却是不曾想,刘员外也恰有此想法。
……
林一久久不能回神,听起来好像也合乎情理,但却又着实预料不到,真相竟然如此,如此阴差阳错。
两个与她最亲密的男人,都不曾想过要害她的性命,却一同杀死了她。
两个男人都不想她生下那个孩子,唯有她在欢欢喜喜地等待孩子降生,却因为这个孩子被夺去了性命。
造化弄人,令人唏嘘……
段文谨还在自顾自地讲述着。
“我想让父亲满意,想得到他的认可。但是好像无论怎么做,他都不会满意。他的野心太大,大到让我害怕。我快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愿意,但也确实,做了不少错事。”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存在。
“我其实很羡慕你,可以自己开医馆,有小侯爷和院使的支持。身为女子,生存更加不易,但是你却有这样多的支持。”
“其实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医者,看诊把脉的寻常大夫,而不是在各个堂口间奔波,处理那些琐事。”
“只有想着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上病,如此才能稍感欣慰。”
欣慰……他居然说欣慰?
林一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但是,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很多小医馆都没有活路了。也因为你的自作聪明,刘三夫人死了,你的孩子也死了。”
段文谨沉默着,声音艰涩,“我知道。”
林一感觉好难过。她有些艰难地问道,“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告诉我?”
段文谨苦笑道:“难道不是你问我的吗?”
林一此刻很想反驳一句,我问你,你就要说吗?
但是她又无话可说,是自己三番两次接近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出真相。
可是……
段文谨道:“我没有将真相说出去的决心和勇气,但是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是否用它来将我绳之以法,决定权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