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文武大臣们一个个都是人精，听此言，瞬息间明白过来。原来婢女召御厨入大殿是因为已经将之后的一步步都算到了，何等的心思缜密啊。
“可你为何……”熬堃本想问她为何不直说将御厨们唤过来的缘故。
熬大人是个性子急、脾气又爆躁的人，但能够混到掌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卿，亦是心思如电，狡猾如狐。他舌头绊了下，一下子反应过来——若是幕后之人对大殿内的一切洞若观火，那桃七若说明说了，让幕后之人知晓了她已彻底看透这一局，或是等揭晓草蛉虫卵下毒的真相之后再去提人，怕是眼下尚食局中人，俱与那房姓太监一样，一命呜呼，成了不会说话的死尸了。
桃七唤尚食局中人到此，根本不是觉得御厨下毒。她不紧不慢，层层剥开迷雾，让所有人到最后才彻底明了，也是为了暂时迷惑住下毒真凶。那真凶若知晓桃七发现了草蛉虫与尚食局检蔬司的关联。必然会千方百计阻挠……
想到这里，熬堃高大的身躯猛烈一震！
那个一开始被桃七欺骗，后想方设法阻拦桃七的人，似乎是……太后！
不仅是熬堃，老谋深算的臣子们大多都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人敢提。
桃七亦不去点明，有些事情，只要在众人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自会让其生根发芽。而且桃七今日只为保住小命全身而退，目的倒不是扳倒太后，即便看出她老人家有猫腻，也不会多言什么，图惹是非。
群臣心有戚戚之间，崔太后一语不发，面色泰然。
桃七道：“管理日常采买蔬菜瓜果的检蔬司太监何在？”
尚食局的总管领着个胖胖的年轻太监，颤巍巍上前：“回……陛下、太后娘娘，便是奴才的徒弟小李子。”
总管尚食局的太监差点想向桃七行礼说一句：回姑娘的话。临了反应过来桃七是个不知名的侍婢，才没有闹出笑话来。这都怪桃七咄咄逼人的气势、恣意张扬的作风，简直像那断案如神的包公，一点也没个侍婢的样。
桃七问也不问，代替小皇帝问话：“你便是管理蔬菜采买和入库的检蔬司司正？我问你，此前阖宫上下，可有去你们尚食局要生蔬菜叶，且持续要了至少四个月的人？”
小李子抖动他肥厚的双下巴，深深埋着头，一点也不敢隐瞒：“以往来、来尚食局要些吃食和生菜等东西的不少，也有为了养鸟儿、鹦鹉等要干果的，但这四个月里一直来要的，便只有……只有宁太妃宫里的辛姑姑，四月前，她来说要一点生菜叶，不拘黄的，蔫儿的，小的不知用途，想着这样的菜叶多得很，丢了也是浪费，就……给了。”
宁太妃打量着怀中狸奴，眼神柔和慈祥，年逾六十的辛姑姑正立在她身后。一主一仆老成持重，没有丝毫惊慌的痕迹。
这样的反应太不正常了，要么是如摄政王一般有把握将自己摘干净，要么就是彻底心灰意冷，放弃申辩了。
崔太后暴怒拍桌：“尚食局每日购了多少蔬果，倒了多少都要过秤记录，你竟然私自送人。来人，把他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小李子面如金纸，哆哆嗦嗦嚎了起来：“太后娘娘饶命啊！这是往日惯例、惯例而已，各宫贵人来要，小的不敢不给！下次再也不敢了！”
崔太后身边出来四名又黑又壮的高大太监，是专门为太后惩治不听话的宫人的。他们将小李子庞大的身躯架了起来，拉到殿外，啪啪打板子的声音残酷地传了进来，伴随太监尖利的哭嚎。打到二十多下的时候，就只剩下板子拍击肉的声音了。
胖太监小李子怕是已经死了。
崔太后是在立威，桃七想。先做出公正不阿的冷酷架势，把场子镇住再说。而且，她的替罪羊也找好了。
宁太妃宫里的辛姑姑成了新的众矢之的，她不紧不慢地从珠帘后出来，走到殿中，全程目视前方，腰杆挺直，端庄得体，即便是奴仆，但是在宫里半辈子养成的体统也一丝不散。
辛姑姑面朝北，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太后娘娘何必连累无辜之人。那虫，是奴婢要养的，那毒，也是奴婢下的，不关太妃的事，也不关其他人的事。”
文武百官又掀起一阵交头接耳。崔太后厉声道：“辛乔，你在宁太妃的身边已四十多年了，一向忠厚老成，为何处心积虑谋害皇帝！”
辛姑姑腰杆挺直，目光向下，正如往日里无数次在太后和太妃面前回话一般：“陛下年幼无能，性子又懦弱不堪，无力承大统、安黎民。奴婢早已看透了这一点。下毒实为无奈之举，但，奴婢也是为了大岐的江山永固着想！”
郭子乾实在听不下去，立即道：“尔等一介年老宫婢，一门心思服侍好主子就成了，如何关心起陛下如何治国，你又如何懂得治国之道？怕是还有幕后主谋。”
辛姑姑：“朝野上下，都是尸位素餐的蠹虫，安可知老身心中的计较。总之，没有旁人，就是婢子自作主张。”
这是打算把罪过都包揽了，好一个衷仆！
“不止你的动机漏洞百出，且深宫妇人，怎想得出培育这看都看不着的小虫作为下毒工具？满座博学之士尚且不懂草蛉虫的习性，只有专攻此道的太医才略知一二，你一介老妇人又是从何处学来的？”郭子乾这几句说得极为妥帖。他问出来的，也是桃七想问的，亦是众人想问的。
辛姑姑昂了昂首，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她无法回答，便不回答，今日到了这番局面，一死是逃不过了。
“啊哈哈哈哈！”安静的殿内，突然有女子的笑声传出来，响彻整座太极宫，如癫似狂。众人被那笑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目光略微一索，就寻到了那狂笑的女子，便是辛姑姑的主子，宁太妃。
“辛乔，本宫早就知道，死你一个是万万不够的。”
宁太妃衣着挑丝双窠云雁装，满头乌发梳成了长乐髻，气度雍容华贵，丝毫弱于太后。经历了三朝皇帝，年过半百的女子年华逝去，容颜不在，可她还是不服老，一张脸敷了白皙的铅粉，衬得口脂浓艳。厚重的脂粉掩饰了脸上的疲态和纹路，却掩饰不了败落后的了无生意。她做出夸张表情时，皱纹一根根冒出，根本藏不住的，那是岁月对女子的蚀刻。
狸奴嗷呜一声，被她丢到了地上。宁太妃亲自动手，解下了肩头的狐毛软坎肩，拔下发钗，散落满头青丝，在缭乱的发丛之间，显露出一缕缕掩藏起的花发。动作优雅至极，宫廷女子半生习得的优雅与矜贵刻入骨髓，无法抹去。
宁太妃竟然当众散发脱服，从珠帘后走出，似乎是打算出来认罪了。
她走到大殿中央。原立于她身后的几位宫女也忙不迭出列，紧跟她身后跪下。
可宁太妃没有跪，她站着，姿态轻慢，直视皇帝与太后，眼神里没有恨，只有轻蔑和鄙视。
原本温婉端庄的后宫太妃，居然顷刻间变作了另一个人，心死了，什么规矩，什么尊卑便都能抛得一干二净。
“宁太妃，你有何话说？”崔太后端的是母仪天下的气势。小皇帝已经被连番变故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缩在刘勍怀里。
“辛乔是我宫里的老人，她做的一切，都是本宫下的令。”
辛姑姑一改淡定赴死的从容，面露哀凄之色：“太妃，你又何苦！”
“你又是何苦呢？”宁太妃花发潦草垂落，一副单薄的妇人身躯，显得无比索落，“深宫寂寂，你陪伴了本宫四十多年，一生未嫁人，熬成了老姑娘，难道还要陪本宫老死宫中吗？”
寥寥几语，诉说了两位妙龄女子困锁宫墙的悲凄一生，言语哀婉，带有死意，惹人动容。
说完，宁太妃怒视大殿上首，声色俱厉：“崔晴，你本是闽安侯府庶女，而我是门下省左拾遗嫡长女，我父官职不及侯爷。景夏帝在时那么多年，你我同为媵妾，而今为何你成了太后？而我只能下半辈子继续屈居人下？”
左拾遗隶属门下省，品级不高，区区六品，远比不上闽安侯府，却是清贵的谏官。再者宁太妃是正儿八经的嫡出，而崔太后是庶女。在宁太妃心目中，自己与崔太后并没有贵贱之差，甚至崔太后连儿子都没有生出来，为何母仪天下的是她崔晴？
当着满朝文武、贵戚、使臣们的面，宁太妃就这么将半辈子的怨恨赤裸裸地倒了出来，听者无不唏嘘扼腕。众所周知，崔太后与宁太妃自从入宫时起便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同为妃嫔，以姐妹相称，在波诡云谲的深宫之内互相照顾、提携。景夏帝驾崩后，两人也同居宫内，度过了寂寞的十数年时光。可宁太妃今日居然做出戕害皇帝的事，理由居然是她不甘被半辈子的好姐妹踩在脚下。
崔太后心神不稳，怒不可遏：“原来你一早就包藏祸心。哀家居然容你这般的毒妇在身边几十年！”
宁太妃冷笑：“哼，德妃，你说我包藏祸心？景夏帝在时，你又何曾对其他的妃嫔仁慈！只不过你见我不争不抢，是个好拿捏的，才容我活到了现在！”
先皇景夏帝在时，崔太后也没登上过皇后宝座，而是四妃之一的德妃，宁太妃居然直接喊她过去的封号，这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不装了。
“大胆刁妇！”崔太后暴怒，“来人，给我堵住她的嘴！”
两名太后身边的健妇应声而动，郭子乾竟然拦了上去：“不可，若是堵住了嘴，就不能继续审了？”
太后怒瞪着他：“郭员外郎，你敢在大殿上抗哀家的旨？！”
郭子乾半步不让，打开双臂拦在宁太妃身前：“大岐刑律十三章，二十八条，嫌犯自陈时，任何人不得阻挠干涉。且听嫌犯说完！”
他居然搬出了大岐律令来，崔太后气得脸红脖子粗，当场重重坐回了软椅上。可满堂权臣在此，也不能公然不让宁太妃诉说作案动机。那两个健妇没等到太后的指令，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须臾，终于是灰溜溜地回到了原位。
若换了桃七，都不敢公然违逆太后到这等地步。这郭子乾，是个人才，大大的人才！
“宁太妃，你可以继续说。”郭子乾也松了一口气，继续鼓动宁太妃。
她敢说，宦海沉浮多年的狐狸们却不一定敢听，有几个滑不溜秋的已经跃跃欲试想要请求离开大殿，又不敢做第一个，只能上不上下不下地熬着，期望旁的人先站出来提。
辛姑姑的哭诉一直没停过：“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呐……”
宁太妃高傲地昂起了头颅，就在桃七和郭子乾以为她要继续诉说往昔宫闱内的阴私秘事之时，她却话头一转：“本宫是正儿八经为景夏帝诞育过皇子的妃嫔，可你有什么？不过是仗着一个便宜养子，从故太子那里捡来了皇位……”
宁太妃口中的便宜养子，便是永和帝，原是景夏帝第三个儿子，在位六年，英年病逝。而他说的故太子是谁？桃七完全没有听闻过景夏帝还有一个太子。
摄政王一直维持着高高挂起的姿态，无甚触动，但当听宁太妃说到此处时，他手中捻过的一颗檀珠，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挤压，爆出了一条极细的裂痕，只有离他两步远的两位随身侍女注意到了那声响，却也没有发现那动静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