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三年,长安城。
草长莺飞,人声鼎沸,今天是赶集的日子。
今年春天来得早,才二月初,人们的身上衣服就已格外轻薄。街上喧哗吵闹,熙熙攘攘,大家尽情抒发被压了一整个隆冬的兴奋劲儿。
只是这热闹景象中,难免有不和谐的因素在。
“跑,你跑哪儿去?”妇人尖厉的叱骂越过市集的所有噪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长安城最有名的青楼流香楼外,满面脂粉的老鸨发泄似地一下下踹向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孩。平日面对客人时谄媚讨好的神情荡然无存,只剩愤怒在脸上扭曲成一团。
“哎哎,岑娘子,这是干什么,何苦发这么大火啊,”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流香楼对门胭脂铺的老板上来劝阻,“饶是姑娘又不听话了,那也别气着自己的身子呀。”
岑娘子被拉住,怒火仍是不消。她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小畜生,亏老娘还给你捯饬捯饬,狗娘养的白眼狼,不识好赖!”
地上蜷缩着的小孩猛地抬起头来,沾满了尘土的脸上仍然可以分辨出脂粉的颜色。她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流进死死瞪大的眼睛里,显得狰狞可怖。
“我爹呢?”
岑娘子气极反笑:“你爹?那个老不死的给我磕了半天头我才收了你,”她伸出两根手指,狠狠地戳着小孩的额头,“二两银子!你亲爹把你给卖了!”
话音刚落,小孩倏地张开嘴,死死咬住岑娘子的手指。岑娘子痛得哎呦叫唤,一脚踹在她的胸口。随着一声闷哼,小孩的身体重重落在一丈远处,扬起一片尘土。岑娘子握住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凄声尖叫道:
“给我打死这个狗东西!”
几个小厮上前,小孩猩红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岑娘子。她咬着嘴唇,牙齿刮过唇上的尘土和胭脂,渗出血迹,一字一顿:
“我哥要当状元了,我爹不会卖我。”
“状元?”岑娘子作出嘲讽的神情,笑容同愤怒一起杂糅在脸上,“你爹可是跟我说他爷俩盘缠不够,要把你卖了给你那‘状元’哥住客房。”
“你哥就是当了大丞相,也跟你这个死妮子不沾一点关系!”
拳脚落在小孩的身上,被踢断的肋骨在胸下形成一片凹陷。小孩护着脑袋竭力蜷缩起来,却因为力量实在弱小,像一块破布被揉搓摊开来。她身上鲜艳崭新的衣裳由于过于宽松,早散落在地上,反而是地上的灰尘和她更加相得益彰。鲜血从小小的鼻子、嘴巴、耳朵里渗出来,叫人看不出来她脸上妆容的颜色。
周边看热闹的人接连面露不忍,渐渐散去。岑娘子冷哼一声,一甩衣袖转了身,嘴里骂骂咧咧地往后院走。
今天是春闱开考的第一天,京城比往常更富生机活力。进场的钟声响起,志得意满的考生们正鱼贯而入。小孩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意气风发的声响。这里面有她哥哥,一位拿着她的卖身钱踌躇满志,幻想走上登云梯的年轻举人。
她躺在青楼的墙角下,预备迎接自己的死亡。
“这街上谁要当大丞相啊?”
流香楼外吹过一阵风,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
十二年后,已经成了家的程秋叶告诉自己的孩子,她的命是被这阵风吹回来的。
岑娘子刚要迈进门的脚停在半空,被咬破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不像是因为疼痛。
流香楼外有一刹的寂静,先前散去的人们又慢慢聚集起来,却识相地围在十丈之外。
鎏金雕花轿舆顶,才过处,香风起。
帘中娇颜,蛾眉微挑,杏眼圆睁。
轿夫们整齐划一,屈膝弯腰,轿子落在地上,不见顶上流苏有分毫晃动。
一位清丽动人的女子上前掀起轿帘,扶起坐在轿中的人。
一只精巧的绣面鞋踏在地上,随后一道娇小的身影闪了出来。
粉红纱裙,月白罗襦,描金玉簪。
面若杏花,纯净娇艳,贵不可言。
少女的眼睛明亮犹如晴日早晨的湖水,泛着生机的光芒,此时却明明白白地沾染上了几分怒气。
当朝丞相顾如山独女,顾盼。
“老板娘,当街杀人呐?”
顾盼扬着下巴,清脆的声音生生关上了岑娘子要进的后院门。
岑娘子反应很快,忙不迭折返回去,一挥帕子上前行礼,狠狠瞪了几个还在动手的小厮一眼:
“顾小姐,这,就是教教规矩,我们正经生意人,哪能干这种事啊。”
“你可能干得很,”顾盼毫不给面子,漂亮的脸上明晃晃地摆着厌恶,“罗因!”
名叫罗因的清丽女子上前,伸手探了探小孩的鼻息。她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出气进气都微不可察。
顾盼看到那沾满血迹和尘土的脸,不由得皱起眉头,抬起袖子掩住鼻子。
“小姐,人昏过去了。”罗因道,面上平静,没有一丝表情。
“带去医馆。”顾盼摆摆手。罗因将小孩打横抱上轿,将一袋银子交给轿夫,叮嘱了几句。
轿子渐渐远去,留顾盼和罗因二人站在原地。
旁边的群众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丞相家的小姐啊?”
“顾盼嘛,这你都不认识?”
“乖乖,谁敢惹她啊。”
“是个好人呐。”
“我也想坐这么漂亮的轿子……”
“怎么,你也想挨打?
“……”
岑娘子局促地站在门口,手指不断绞着帕子,冷汗一股一股地从额头冒出来。
流香楼每天接待过的客人如流水,其中不乏大富大贵之人。
对于这些有地位有名望的人来说,去青楼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当中很多人的正妻也出身名门望族,闹起来自然会有不小的损失。岑娘子手中,可谓是握着一些人的把柄,虽不伤及要害,但到底值得几分面子。
但这位顾小姐可从来没有来流香楼点过姑娘,顾相更是从不出入烟花之地,她岑娘子的面子在相府的牌匾跟前不值一提。
更关键的是,顾盼这个人实在是太特别了。
三年前,当今皇上温仲容即位,即位第二天便封顾盼为如意郡主。不仅赏给她一块可随意进出宫门的令牌,其父顾如山更是在朝堂上如日中天,一派独大,将前朝绵延十余年的党争一举切断。平日里宫中的供奉、外邦进贡的宝贝或是御制的物件,丞相府内都会有几件一样的摆着。
曾有新上任的京官对此忿忿不平,上书弹劾丞相一家恃宠而骄,藐视天威。在朝堂上,温仲容既不生气也不赞同,转天金銮殿的桌腿就短了一条,那封奏折就被明晃晃地压在下面。
自此,再没人对顾家父女有所置喙。
好在顾相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任何出格举动。这三年瑜国一改积贫积弱,百姓安居乐业,边疆固若金汤,如此盛世,顾相功不可没。渐渐地,曾心中郁积不平的官员们也消了心思。正直的由衷钦佩,奸猾的敬而远之,在这种平衡之间朝堂上竟也呈现出难得的平静。
然而,顾盼并不是一个平静的人。
“那个小丫头的卖身契呢?”顾盼目光直直射向岑娘子。岑娘子忙差人取来小孩的卖身契,双手递上去。
顾盼没有接,只居高临下地扫了两眼。
“程举儿,父亲程朗,”她嗤笑一声,“还举儿呢,他儿子这辈子也别想起来了。”
罗因上前拿过卖身契,慢条斯理地撕成细条,收入袖中。随后取出几块银子,散在地上。
“十两银子,当相府买了这丫头。”罗因开口,却没分给岑娘子一个眼神。岑娘子慌忙蹲下收起银子,谄媚笑道:“谢顾小姐,您真是心肠极好的大善人,大善人呐,那小丫头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
顾盼不想再多听一句,不耐烦道:“赶紧滚,下次再给本小姐瞅见你这张老脸,仔细点你的腌臜生意。”
说罢,顾盼冷冷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嘀嘀咕咕的围观群众,美丽的脸上满是傲慢:“怎么着,没说你们?现在七嘴八舌的,刚也没见你们说两句。”
人们瞬间噤声,讪讪离开。
罗因微微垂着头立在顾盼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
顾盼从不给任何人好脸色,也不需要给任何人好脸色。
她自小学会的是颐指气使,是盛气凌人,是轻世傲物。
顾盼的母亲在十年前便已病逝,只留下了她这一个孩子。顾相深爱妻子,自此没有再娶,而是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从小到大,顾盼要星星不给月亮,从来没有过事与愿违的时候。
她行事随心,不必循规蹈矩。和她同一圈子里的小姐公子都处在年轻气盛的年纪,顾盼没给过谁面子,却从没听说过她和谁起冲突。
原因很简单,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看不惯她的人不敢和她当面争论,顾盼也不在意他们在背后怎么说。
散去的群众仍在低声讨论这位跋扈的千金小姐,顾盼哼了一声,拉起旁边罗因的手,语气依然任性,却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要吃冰糖燕窝和蟹酿橙。”
“好。”罗因笑笑。
市集仍然热闹,二人执手徐徐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