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数个身穿作战服的身影像是被什么蛊惑，同时放下手中武器径直踏出了火力开辟出的保护区。在他们前方，等待已久的虫群激动万分，数不清的细长口器迫不及待地穿透血肉，在人形上制造出密密麻麻的孔洞，原本轻微的“噗嗤”声在这片诡异的安静之中响亮得震耳欲聋。再一眨眼，大片的红色泼洒而出，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突然走向那些丑陋的新生虫族的同伴维持着一个像是拥抱的姿势被虫群吞没，尖叫和怒吼混杂，预告着混乱序幕。

    “这些是什么东西？！”

    “它们──它们会说话！！别听──”

    “注意距离！！！啊！！”

    几个精神等级较高的军官察觉不对，立即上前挡住神情恍惚的同伴，他们的精神体跟随着主人的脚步扑向那些古怪的虫族，却在靠近对方前被其他虫缠住。

    井然的阵型被混乱打破，防线出现了缝隙。

    虫族没有放弃这难得的机会。数只体型娇小的虫趁隙而入，猛地跃起缠住了自己看中的食物。它们细小却锋利的钩爪乱舞，毫不费力地割开了人们头上佩戴着的坚硬头盔，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划破那层薄薄的皮肤，吃到它们自诞生以来的第一口食物——

    有风轻盈落地。那些兴奋挥舞着的钩爪僵硬地凝固了，被长刀一分两半虫的尸体滑落坠地，露出其后惊魂未定的脸。

    “方老师——！”人群中有人如释重负地喊道。

    防线的缺口被散发着莹莹光芒的黑衣女人缝合了。众人自发汇聚到她的身边，重新架起武器。

    “这些虫会干扰精神海，不要走出我的领域范围。”

    “是！”

    说话间，渴望更多食物的虫潮气势汹汹而来，一头撞上了方道夜身前无形的屏障。一部分虫体型过大冲势过猛，狠狠被弹了回去，压倒一片同类；另一部分则反应极快地跃起，想从上方扑进人群，但很快便被密集的火力击落。

    蛋白被高温烧焦的气味充斥着鼻腔，频繁使用的量子炮机身已经开始发烫，但每一双端着武器的手都很稳。在无数虫族构成的黑色河流之中，闪着光堵在它们和港口入口之间的这块人类据地简直就像海中礁石，不断被水浪无情拍打，却始终未曾后退一步。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女人挥刀在虫潮中斩出一片空地，动作不轻不重地在某只从她脚边探出头来的小家伙头上拍了一下：“回去。”

    头顶一搓平平白色毛发的蜜獾一愣，豆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身侧的女人看了又看，看得它的主人差点给它跪下——要知道这祖宗发起狂来可谓六亲不认，第一次被召唤出来的时候把周围一圈人都打了一顿，包括自己的主人。如果这家伙突然疯劲上来，攻击方老师的话，都不用虫族，现在周边隐隐投来的不善视线就能把他射成筛子。

    好在蜜獾似乎并没有攻击的意图。它盯着方道夜看了大约十秒，接着把身子一蜷，十分自然地躺在了她的脚边。

    留在方道夜身边的精神体不在少数。它们大部分都很安静，找好自己的位置后或躺或坐，偶尔抬头看一眼方道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只有少部分脾气暴躁的精神体有些按捺不住，比如刚才试图将爪子伸出去的蜜獾。但就算再躁动，也没有一只精神体轻易踏出方道夜所圈画的区域。

    它们乖巧得令主人惊讶又欣慰。那些古怪的身形纤细的虫族仍混在虫群之中，口器张合，像是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在夜游神的庇护下，无人再受它们影响，它们中的几只不死心地靠近，不但没能蛊惑住人类，反而在再次开口前被眼疾手快的军官们一枪击杀。

    眼看地面上的虫族数量逐渐减少，人们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笑容很快在又一场黑色的“雨”中消失了。

    半空中，总算无人干扰的虫巢尽情舒展着。它不断向下抖落着黑色的虫卵，一部分虫落到地面，再次涌动着变成新的浪潮，另一部分则长出翅膀，飞回巢的表面，和之前的有翅虫族一起将虫巢再次拎起，在它们的努力下，巢很快回到了原本的高度。

    更糟糕的是，下一场“雨”来得比之前要快上许多。

    过去人类所观测到的最大虫巢的产卵速度是大约十五分钟到半小时一次。虫巢本身并不算坚硬，但有着极强的再生能力和生育能力，人类想要在被虫淹没之前解决虫巢，就必须在一到两小时之内，用足够强的火力将虫巢和它生产的虫族大军彻底摧毁。而虫巢的产卵速度和体积大小成正比，现在悬在空中的这一个，大小近乎是以往的两到三倍，所以产卵的速度应该也在两到三倍之间。也就是说，下一次的虫卵雨最快也应该是在五分钟之后才会落下。

    但现在，一分钟之内，这“雨”已经下了两次。

    凯喀港的攻防战进行到此刻，人所构成的防线已经变得薄弱，而虫的数量则比最初还要多出许多。气氛在无言的沉默中再次紧绷。

    “老师！我们来了！！嗯？这里是什么情况？”

    “别过来！！”

    疾步赶来的联邦军校小组和劳拉凯尔几人立即刹住了脚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微妙的平衡被瞬间打破，原本乖巧待在方道夜脚边的精神体们莫名集体发狂，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如离弦之箭般朝不远处的虫群冲了过去，霎时消失了身影。人们的惊呼声中，某个嘴角挂着古怪微笑的身影在虫群中一闪而过，被夜游神白色的杏眼敏锐捕捉。

    方道夜掷出手中长刀，刀身在旋转中渐渐融化，化为一把小巧铃铛，一路追随着发狂精神体们的脚步而去，勉强罩住了它们。

    “到我身边来！！”

    帕妮丝反应最快，立即发力朝方道夜狂奔而去，另外几人紧随其后，劳拉凯尔则回身，对上了数只不知何时绕到防线之后的人形虫族。

    不行……！！劳拉和凯尔的精神海刚恢复不久，根本抵挡不住那些虫族的精神攻击——

    方道夜迈出一步，又很快收回。她的视线掠过紧紧围绕着她的人群，投向不远处狂奔而来的学生们，最后看向更远处被人形虫族纠缠住的劳拉和凯尔。

    神往往比人更能理解死亡。

    人的生命其实远比他们所认知的要长。他们认为，当一个人过完自己漫长的一生，安详地闭上双眼时，便是尽头。但神知道，人的灵魂会在时光长河中漫步，或向前去往未来，或向后回到过去。接着，他们会成为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于世，再一次睁开双眼，迎接自己新的人生。

    可是这里不一样。为了在入侵的虫族中挣得未来，这里的人燃烧灵魂令其有了实体，获得了他们称之为“精神体”的力量，他们用人类最珍贵、最重要的部分去战斗，以至于他们的灵魂变得璀璨夺目，而又伤痕累累。

    他们真的能像她所知道的运转规则一样，用那残破的灵魂转世重生，好好地迎来全新的人生吗？

    但是她无法挪动。

    法器的使用距离已经到了极限。她所支撑的领域范围也已经到了最广。不远处的虫群还在虎视眈眈，如今因牺牲而变得薄弱的防线一旦失去支撑的力量，便会迅速崩塌溃散。虫巢还在高空中蠕动着酝酿下一次产卵。

    如果她向劳拉他们走去，他们就能活下来。但如果她离开这些拼命作战，努力击退虫群的军官们，他们就会死去。

    这是又一次被摆到她面前的选择题吗？沃尔夫·威尔逊，真是个死了都不让神安生的家伙。

    两枚鲜红的果实在夜游神手中凝聚。这两枚果实的颜色远比其他挂在树状铃铛上的果实们鲜红，衬得夜游神的掌心愈发苍白。

    “劳拉，凯尔！”她向他们扔出这两枚凝聚了她本源神力的果子，“到它们指示的地方去！”

    “指示的地方？？哪里是指示的地方？？”劳拉的声音失去了原本的活力，方道夜听得出她正竭力维持着清醒，但那只总是昂首挺胸的母狮身形仍在渐渐消散，“小夜，对不起啊，我现在视线有点模糊……”

    “方老师……算了……我从醒来后一直觉得，现在的时间就像是偷来的礼物。”凯尔说，“能再次见到维克多，好好和他说说话，我已经很满——呜噗？”

    古怪的声音令不少军官手腕微微颤抖，他们眼眶泛红，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凯尔？？你这是怎么了呜噗！！！”

    一道黑白色的影子如闪电般冲进了人群，又很快穿过人群，扑向虫潮。很快，数只呜嗷大叫的精神体从虫潮之中奔出，和走时一样突然地猛冲回到了主人身边。

    “喂里希特！！”劳拉不满地咆哮道，“指引就好好指引啊！你有必要让米洛踹我的脸吗？？”

    “嗷呜——汪！”

    “靠！别踹了！！喂小夜在看你！！你这样小夜是不会喜欢的你知道吗？！”

    一只体型健壮的边牧跑到半道，特意折返回去再次踹了嘴上念个没完的劳拉一脚。它眯着湿漉漉的蓝眼睛，嘴角兴高采烈地咧着，所过之处，精神体们纷纷避让，以便它畅通无阻地走到方道夜身旁。

    “……米洛？”

    “嗷！～”

    黑白花色的边牧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方道夜垂在身侧的手，带着一点白色的尾巴尖摇得飞快。

    “里希特他——”

    “我在。”

    一架蓝黑色机甲从天而降，站在了防线最前沿——恰好挡在了方道夜和虫群之间。高大的机甲微微俯下身来，在白发黑衣的女人面前显得莫名温顺：“对不起，我醒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