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在凡人境也不算是多么繁华的城池,凡人是有依在名门大派旁修建城池的习惯,但雪虐山附近的冬日实在是太冷了,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
领头弟子穿了身内门弟子服,看到万江寒眼睛一亮,兴高采烈跑过来,向着他行了个礼,道:“见过仙尊!您进城要去升镜台悬剑吗?”
万江寒颔首:“来都来了,悬呗。”
说着,一阵寒气自万江寒身侧散开,赤心剑凭空而现。
它的外形在剑器中算是独一份的貌美,同女儿家的首饰相比也毫不逊色,透明的剑身磨砂似罩了层云雾,内里却留有一线血红。
这把依靠主人蝉联无数届百兵榜榜首的剑在哪都很显眼。
那弟子连忙伸出双手,满目郑重的去接。
在他的手距离剑身一尺有余时,那把透明的剑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急匆匆发出一声尖锐又细小的剑鸣,自行闪到了万江寒身后尖叫着乱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万江寒皱起眉,当即回头警告似的瞪了它眼。
怪事,今天载嬴战没嚷嚷,他还以为转性了呢。
收到眼神警告的赤心剑在空中停顿了下,像是在审时度势,更像是在发呆,最终安安静静的闭了嘴,又努力的将自己的剑柄往万江寒手上蹭了蹭。
万江寒有些无奈,只得放下嬴战,转而握住了剑柄,对那弟子道:“赤心剑脑子不好,容易暴起伤人,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帮我看着孩子就好。”
那内门弟子闻言有些颇有些失落,满脸不甘的缩回手,眼睛依然粘在那把名满天下的剑上,心不在焉应了声:“是。”
城门边,黑石筑成的高台算不上大,更算不得宏伟,殊异之处是上面刻画着繁多阵法,但受限于石材漆黑底色,亦不太看得出来全貌。
万江寒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阵法忽然迸发出一阵刺目白光,光芒之浩荡直冲云霄,为漆黑石台洗去铅华。
大乘的威压在此时被阵法转作和风细雨洒向这座城池,他又将赤心剑往中一抛,于是半空忽现一道夺目投影,赫赫然是赤心剑的模样。
嬴战正盯着那把剑的投影看,忽的听到身边那个内门弟子开口道:“嬴师弟,好看吧?这是悬镜台,要顶顶厉害的修士才有资格放法器上去。”
他躲开那弟子摸他头的爪子,平静道:“我知道。”
悬镜台,象征明镜高悬——与东君皓月共明,与秉公二剑同义。
这也算是人族大小城池的标配了,三岁小儿都会唱那几句“愿听鸣冤鼓,愿往群魔窟,愿平不义事”。
常驻于城中的修士通常不参与悬器,但若有路过的大能云游入城,又有那个自信平的了事,护的住人,便会将法器高悬空中。
大多数悬镜台总会沦为摆设,真正愿意挂上去,且还不是做个样子,乐意平事的大能总是屈指可数。
因而天下人可能不知道万江寒长什么样,但必定知道赤心剑长什么样,可能不知道公孙恕长什么样,但必定知道诛不义长什么样。
无他,只因这二人是说话最管用的那两个,甚至于乐意平事的人若是遇事难平,八成也是会找到二人头上。
公孙恕统御天下道统,万江寒独占万古剑意,这可是如今节制天下的威风。
嬴战没有理会身边那个弟子尴尬的神情,甚至没有听见那人备受打击碎碎念了句“怎么都躲”,他只看着半空中赤心剑的投影,抿了抿唇。
他……自然也是悬过的。
但也就那么一次。
当然,倒也不是怕事,一是因为他的善心比起万江寒少得可怜,二是因为那次丢人丢的实在有些刻骨铭心。
众所周知,兵剑类的法器总是霸道排外的,具体表现在一把剑悬上去会立在中央,两把剑悬上去会立出对角线,三把剑悬上去大多会组个等腰三角形,四把剑悬上去就会分散成规规矩矩的四方。
但要是器主关系十分亲近则另当别论,站的近些也并非不常见,通常来讲大都是血亲、道侣亦或师徒。
那是他们关系最差的一年,他刚爬出万魔窟就捅了始作俑者万江寒一剑,而万江寒只是嬉笑怒骂,后又耗了一个多月养好了伤。
二人于年底再见,天知道自己那把剑在想什么,刚放上去就窜到西南角和赤心剑贴到了一处,二者距离比东北角北寒温如熏的那组夫妻剑还要近些。
全稷下学宫的学子都在,人很多,但安静到落针可闻。
众目睽睽之下万江寒对着他头就敲,故意恶心他:“没断奶啊宝贝?”
之后更是逢人就将这事拎出来,笑他没断奶笑了几年。
台上之人终于收回了剑,但那投影依然悬在天上,久久不落,万江寒迈下悬镜台,叹道:“‘三十六城威风重,压我全家显罗锅’,百年没出关,再见依旧觉得这阵法最巧思的是威压转化,不知道谁想出的办法,竟也没留下个一名半姓。”
耳畔一阵风刮过,嬴战身边的那个弟子早已离他而去,眼巴巴去迎万江寒,又接话道:“仙尊说的是,李圣人成圣这之前这谁想得到?
“两千年前三十六城的威压压的凡人直不起腰,今日威压却能化做春风夏雨了,这就是朝闻道说的时代的进步嘛!”
今时不同往日,早已改换新天。
两千年前的修士不会在族地以外的地方收敛威压,大能所到之地修士跪到一片,凡人七窍流血,被统治者的血泪是权利宝座最好的妆点。
长此以往之下,九州的凡人与低阶修士字面意思上的直不起腰,能不能挺得起腰杆也成为判定出身的另一直观方式。
总归,大族修为差些的哪怕身无法器傍身,亦有家仆开路,人总比工具便宜。
但幸好,今时不同往日了。
万江寒看见被无情抛下的嬴战,只对那弟子回了句:“可不是么。”话落后就对着徒弟招了招手,待人走过来又一把抱起,得瑟的问:“怎么样,厉害吧?”
嬴战环住他的脖颈,陈述道:“我以后也会把剑悬上去,和你一起。”
万江寒不知他话中深意,只笑道:“真有志气,那我可等着看了。”
七夕节的云中城人相较往常多一些,比起仙祸之后就更多了。
万江寒哼着不知名的曲,引得嬴战侧目相窥,他很久没有看见万江寒这么开心了,这么说来……倒是实打实的恍若隔世。
无论大兴城有多宏伟,姑苏城有多繁华,云中城永远都是万江寒最喜欢的城池。
这里是剑宗的驻地。
这一池百姓几百年如一日的全然信任北天剑宗、信任北寒、信任温剑平,新人北天、到如今的信任万江寒,到最后的……信任他。
万江寒忽的道:“看来云中城这百年过的很好啊。”
这会都没人上来申冤。
嬴战仰起头,却问他:“师尊,什么样算是过的很好?”
万江寒闻言微愣,想了许久,才笑说:“能活着,能不被人无故欺负,就算过的很好。”
“这就算过的好吗?”
这句询问带来了良久的沉默,万江寒甚至没有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
“师尊?”
“嗯,师尊在。”万江寒回过神,缓缓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道:“人活着……哪有那么容易啊?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不想话刚说完,他就“呸”了声,无奈道:“瞧我,说的什么胡话。
万江寒的神情几乎算得上温柔:“你说得对,对你而言,过的好当然不止于此。
“我们嬴战会登上新秀榜,让天下人见了都夸好儿郎,会得不散席的挚友,想见的人也都会在身边。”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笑道:“只需苦一苦,师尊会尽力,让你过的更好些。”
嬴战还在因万江寒少有的真情流露愣神,就已然被人放下。
空中剑鸣拽出尾光,二人面前落下三个白衣弟子,中间的人被另两位弟子搀扶着,他嘴唇乌黑、浑身是血,手上还抓着外泄的肠肚。
右侧弟子正是方才门口的领队弟子,此刻略先开了口,急匆匆道:“报仙尊!北境涪城忽现魔修,探不清修为,推测为化神中期!城主府五十六人受困火海无一幸存!我宗驻城弟子五人昏迷一人重伤!”
万江寒迅速送出一团红光,封住了受伤弟子的腰腹,同一时间又摸了把毒血,眼色一沉,言简意赅道:“我去涪城,你们送他和我徒弟往白长老处。”
赤心剑劈开虚空,万江寒抬腿前却忽的止步,他看了眼嬴战,伸手对其一捞,道:“闭眼。”
嬴战依言闭眼,再睁眼时已是别样天地。
孝衣魔修立于一片火海当中,看着硕大府邸付之一炬,雕梁画栋转瞬成空,他左手捻了块糕点,右手提了个油纸包,有一搭没一搭的嚼,双目紧锁着火光,绯红一双眼被照的更亮。
墙角下有只食肉的野犬,瘦骨嶙峋涎水下滴,夹着尾巴只顾进食,顾不得火海也顾不得他人,显然是饿极了。
“城主府,城主府……”魔修喟然生叹:“犬衔骸骨形将朽。”
他盯着那堆不成人形的东西,面目在火海血池当中竟显出几分佛性:“早提醒过诸君了,莫要那般吝啬,只用残羹冷炙饲犬也好,怎会落得今日呢?
“可惜——作古的已然作古,万事皆空,不知饿苦。今日焦花下落,烹肥煮瘦,平添一把花土。倒不如可怜可怜幼犬,赠尔逾冬炭,令其裹腹。”
他转过头,露出一张清俊温润的面容,是几乎要与那身粗布麻衣割裂开来的雅致,对来人行礼道:“仙尊,久仰,涪城冯若拜上。”
深黑裂缝踏出只乌布皂靴,万江寒一手抱着徒弟,一手拎着剑登场,待看清魔修相貌,他颇为意外挑了下眉。
“你我也算不得久仰——思故城城主冯若,百年未见,你修为见长啊。”
万江寒将嬴战往地上一放,拍了拍头,示意他到一边玩去。
四处火坑地狱,自然是无处可去,万江寒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嬴战无奈之下只得站在燃烧殆尽的墙边。
不远处就是那条进食的野犬,一人一狗对视了一眼,又双双挪开视线,它看起来很忙,又或者更喜欢吃熟食,并没有要咬人的意思。
冯若没有略先回复万江寒,反而抬了抬手中纸包,神情算得上慈爱,问嬴战:“小公子,零嘴,要么?”
嬴战摇头拒绝:“不必。”
冯若被拒也不遗憾,笑的暖若春风,使其面貌更显温和,这才回应万江寒:“那日在下龟缩门内,而仙尊光正立于门外,冯若胆小、待客不周,因而算不得见面,自然只能言久仰。”
“多有意思,这又来一个胆小的,你们这些胆小的杀人都这么顺手?”万江寒嗤笑了声,面上难辨喜怒:“所以,你冯若的待客之道是修为刚进一步,就大老远赶到北境伤了我剑宗六名弟子?”
他们推测魔修为化神中期却是猜错了,这分明是个世间少有的化神巅峰魔修,看魔气浮动怕是刚修成没两天。
明知他已然出关,竟还跑到北境杀人灭户,更是搞出这么大动静,说是有意送死也不足为过。
“还望仙尊赎罪,此事是在下唐突,但此番北上冯某只为替母报仇,不欲害无辜之人性命,那五个孩子所中之毒一日后会自行解开。”
万江寒忽的发笑,看着冯若的眼神竟携几分可惜,良久之后叹道:“开膛破腹,不算想伤人性命?城主府五十六人葬身火海,你却言无一人无辜?冯若,你原是天下最干净的修士之一,数百年无一杀瘴,你——破戒了。”
“仙尊高看我了,魔修哪来不造杀孽的清规戒律,不过是坊间谣传罢了,今日不就杀了吗?”赤心剑架到了脖子上,冯若却依旧面容平和,他有些许意外:“那孩子没告诉您吗?伤人一事并非我愿,实在是那孩子体质有异遇毒不倒,偏要护着城主那第三子,谁知被那三子拉过去挡了一招,否则万万不至如此。”
“你说的倒是轻巧,他伤成那样了,要生魂出窍跟我说话吗?怕是想说也说不了吧。”万江寒瞪了他一眼,出口就是阴阳怪气,又问:“拉他挡的人呢?”
冯若听到前一句话略有些尴尬,听到后一句话又抬了抬下巴,对着那片火海:“在里面,需要在下去取出来吗?”
火势越烧越大,万江寒无语凝噎:“我要那两斤骨灰做什么?泡茶吗?”
冯若沉默了片刻,笑道:“不太卫生,但如果仙尊想的话,在下为仙尊烧汤奉上。”
“那真的劳你费心了。”说着,赤心剑冯若从颈侧移开,剑尖触及地面,冰封数里、琼枝玉树,府邸上飘荡的火焰在此止息。
法寂仙尊移目看了他眼,又开口:“你要倾诉冤情,还是直接受死?”
冯若笑了起来:“先诉怨,后赴死,有劳仙尊了。”
赤心剑化作华光万点,似风中之絮,如冰原之雪,随风即散,万江寒收回空无一物的手,颔首道:“请讲。”
冯若神情淡然:“他们食我萱堂,欺我手足。”
万江寒波澜不惊的面容瞬间龟裂,瞳孔一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吃了你娘?五十六个人?你认真的?”
冯若不疑有他:“记得清的,五十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