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后，圣亚克岛会开始慢慢飘雪，去岛上的列车马上要封关了。

    我看着两个似乎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走进来，她们很兴奋地讲自己要去圣亚克岛。小个子一些的女孩很像薛乐，我和薛乐第一次就是去了圣亚克岛，我偷偷笑着把两张车票递给眼前的年轻朋友。

    那会也是这个年纪，圣亚克岛下了一场大雪，我们从山顶下来，正在缆车里兴奋地叫喊，阳光是斜着透进缆车的窗户，洒在薛乐的身上暖暖的。薛乐的靴子里挤进了一泼雪，拉链被冻成一支冰渣子，她用大拇指费力地抠下手套，想要解下自己的靴子。“我来啦，我来啦。”想起自己猥琐的声音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靴子黏着她的皮肤，摸上去跟摸着薛乐的小腿几乎没有差别，她的腿肚子冻得果红，我拿手指掐了她一下，立马被薛乐的手掌劈了头，我抬起头对她傻呵呵地笑，缆车里的阳光真美啊。

    “喂？请问是乌云小姐吗？我是薛乐小姐的遗产律师，她死了，什么时候方便来一趟我们律所呢？”

    我在周二早上收到的电话，正在忙着圣亚克岛即将封关的事情，我似乎忘记问这个律师叫什么名字，只说了一句，好的。

    律师小姐的办公室在临街的一条巷子里，两边楼的墙壁上挂着湿漉漉的爬山虎，它的味道有些臭，像包在泥里的烂纸，我找不到位置，要打电话的时候，律师小姐从她办公室的窗户里喊我。“乌小姐！你从楼下的酒吧穿上来，走进门左手边的楼梯！”

    酒吧里有条狗走了出来，它出来看看我，又走了回去。我马上加快自己的脚步走到酒吧门口，闩住的单边门玻璃上渗出一层油膜，漆着一些零碎的烟灰。

    旧楼房从前违建的时候会用不锈钢楼梯通上二楼，现在用工业风来形容这种违建，律师小姐踩着粗跟鞋噔哧噔哧地下来接我，她穿了件茶绿色的小袄背心，黑色紧身裙子摇着松松的喇叭裙摆，我像小孩一样抬头望着她，很紧张地朝她问好。

    “让你来这里辛苦了。”律师小姐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又轻轻拂着我的后背。

    “进来先坐会儿，要喝什么茶？不过我这里也只有普洱和大红袍，那就大红袍吧！”律师小姐擅自做了决定，把一盏蓝铃花纹底的茶杯递给我。

    “你和薛乐的关系好吗？”律师小姐似有似无地轻声一句，转过身去翻卷宗。

    “不清楚。”我有些犹豫，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也许不应该这么讲，我们一起靠着旅行生活了三年，分开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然后你告诉我，她已经死了。”我也问不到自己到底和薛乐是什么关系，我们一起去了圣亚克岛，薛乐说我的手在雪天里也是暖的。律师小姐给了我一沓用发扣夹住的纸，发扣生锈得快要烂掉，这是一份旅行清单，第一张纸上写着圣亚克岛。

    1492年，格鸟琴岛的总理事班卡里尔宣布了海岛廊桥计划。一直以来因为无流飓风区的存在，这个世界各处的海岛都无法通过航行相互交流，少数成功往返的船队描述了岛外的世界，这里可能是唯一存在人类活动的区域。因此，海岛廊桥计划在早于七百年前就开始了。过去的时间里，班卡里尔真的想在两座岛屿之间架起宏伟的桥梁，但是这可怜的海岛并没有能够撑起架设如此多座桥梁的资源，甚至是其中一座。只是不久之后，无流区列车的设想反而成功落实，一条浮动的列车线路正式通往圣亚克岛，那是最初的环岛专线——班卡里尔。

    在这个故事过去七百年后，我正在售票窗里卖着车票。我接过律师小姐手上的那沓纸，我猜那是完整的班卡里尔专线，由第一站的冬之岛圣亚克，直到最后一站的树精森林摩肯哈。

    “她怎么死的？”我突然就想这么问了，律师小姐还在翻着她陈列卷宗的米棕色书柜，回过头又盯着我，反过来问我已经几岁了。我模糊地讲自己是三十岁往上的年纪，并不是她这种年轻人了，所以律师小姐坦率地笑了，于是告诉我，今年是薛乐结婚的第5年，她在摩肯哈病死了。再有就是，律师小姐的名字叫安天雅，是年轻人的名字。

    那一沓纸很厚，我很怕它像灰尘一样扬在空气的某个角落，就小心地收进了包里。我对安天雅说，自己不是年轻人了，看到有意思的漫画都不会有精力去一口气读完，这些像书信一样的内容，我即使想念她，也不可能在今天读完，所以我会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去看里面的内容，我会很认真，但并不是现在。律师小姐把我当成很会狡辩的老女人，我自从熟悉这个房间，就开始用一些无所谓的语气同她交流，其实我就是这种人，没有对死亡有深切的触动，我想念薛乐，同时也把她的死亡看作一件正常的结果。

    律师小姐对我的理性抱有可怕的观念，但我并不爽她对我老女人的称呼，我小小声地抱怨，心里就当扯平了。我拎起包向律师小姐道别，她所了解的故事我不想听了，结婚后的故事？结婚后的人生跟从世界上消失了有什么区别？至少我相信了薛乐消失的理由，她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走出酒吧门口，淡淡的黄昏色拖着墙角的一堆呕吐物，海风像消化过的酒精一样臭，我的车停在路边，雨刮器夹着张罚单，我就说自己讨厌开车。我把包随意地扔进后座，拨通了老板的电话，我们之间的通话时间很短，再简短地说，我明天开始不会再去那2平方米的售票厅，又用最后的特权买了一张班卡里尔专线的车票，我会从格鸟琴岛出发，再回到格鸟琴岛，我没有结婚，不会死在摩肯哈，我用无聊的想法嘲笑薛乐，决定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