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经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深谷，但现在，是他们的葬身地。山石环绕，谷底凹陷，出不去、进不来，充斥着血腥味。

    从者死了，老师也死了，这个时代最强大的一批魔法师都来到了这里，他杀到了最后。

    他衣袍上的法阵已经失去效力，吸了一口气，腥甜的味道充斥鼻腔。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在某一天突然被一个魔法阵送了过来，从此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他孑然一身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摸爬滚打，踩着无数骸骨鲜血走到顶峰，直到现在，已过百年。

    他很恶心，恶心到想吐。大脑一片紊乱，气息也不稳，他想离开这里。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支撑着想要站起来，没有一点力气。

    他快死了。

    漫长的回忆在脑海里闪过──一片黑暗。歧视、猜忌、陷害；逼迫、折磨、酷刑……这个世界对外来者几乎没有善意，想要活下来，只能往上爬。

    他已经很累了。

    回忆就是一片深渊，他让自己往下沉、往下沉，穿过层层恐惧迷茫，落到记忆的深处，掘出心底所剩无几的亮光。

    那是他心里最后一点光明。

    是青年拉着他的手，走在一条小路上，日光灿烂，天青云舒。一切都温暖、耀眼。

    他在每一次落到谷底、甚至到死亡边缘时，都会小心地拿出这段回忆，每次只想一点点，靠那一丝微乎其微的暖意度过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于是他放纵自己完完全全地陷在这段记忆里。那天温暖如春，黄金一般的日光洒在身上，和风轻轻吹过来，青年低下头向自己笑。

    他的眼眶发热，原以为是血，直到冰冷的液体淌过脸颊，他尝到一点咸味──是眼泪。

    “哥……”

    “《暮纳魔法史》记载，黑镜6年，无名之谷爆发旷世大战，最精英的一批魔法师聚集在此，互相残杀，无一生还。史称‘黑镜战役’。

    从此，传承尽断，魔法凋零。”

    他感觉到自己又有了意识。

    还没有死吗。

    他不想再睁眼了。

    他有时都要恨自己命怎么会那么硬，很多次想一了百了，却总在最后关头停下──他还是想回去。

    每一次他都收回未出口的言灵，心里想，下次吧。

    也许明天，自己就会找到回去的方法。

    可他甚至已经站在了顶峰，却没有任何头绪。

    他在那片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耗光了最后的力气。他用了不可逆转的魔法，威力巨大，反噬也极强。

    他回不去了。

    不如就这样吧，不要睁开眼了。

    他放任自己思绪下沉，看不见的东西在他周围涌动，他听到了风的呜咽声。

    生命的最后，还是你陪我一程啊。

    “起风了？”

    声音似乎就在自己耳边响起。

    他的心停跳了一瞬。

    意识瞬间回归，他怀疑是自己遭受攻击后产生了幻听的后遗症。他放轻了呼吸，周身空气都不再流动。

    “嗯？”

    只是轻轻的一个音节，却让他心如擂鼓。

    睁开眼，没有血色，没有黑暗。木色的顶上悬挂着一盏造型奇异的灯。五角形，嵌一颗荧光石。那是他千万次从回忆里拿出来反复擦拭的东西，是哥哥送给他的礼物。

    他害怕这是自己的梦境，即使他已经很久没有入睡了。但无论如何，生命的尽头，能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周围，生怕有一点点不清晰的东西会让这个美梦一下子支离破碎。

    旧木箱，黄铜架，编织地毯……甚至有很多东西他都记不清了，但它们摆放在那里，和谐地和周围融为一体。

    他看得太入神了，都没有听到敲门声。

    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珐瑟瑞亚？”

    他定住了，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想转过头，却又害怕，会和过往回忆时一样，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那人靠近了他，脚步声先重后轻，从门口踩过地毯。

    他转过头，看到那个人。

    不是漆黑一团，不是模糊混乱。

    他干净、温暖，穿过百年岁月，清清楚楚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怎么流泪了？”

    干燥柔软的手指抚过自己的脸，他不敢动。

    “做噩梦了？”

    那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慢慢地拍他。

    是真实的触感。

    “不要怕，梦都是假的，有哥哥在。”

    他低下头，埋进那人的肩膀。

    哥。

    眼泪透过薄布料沾湿了肩膀，另一个人的温度传递到他的身上，他颤抖着，百年来第一次──就像一粒种子终于落进了土壤，他的心落到了归处。

    他抬起头，没有松开手，克制地后退。他还没有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却不舍得只是这样抱着自己的哥哥，他还想再看看他。

    他已经快要忘记哥哥的样貌了。

    那些记忆就像黄铜件，你越去抚摸，就锈蚀得越快。他没见过父亲，不熟悉母亲，哥哥是他唯一能够怀念的存在。那个年代的纸笔太过昂贵，等到自己能用元素直接勾勒形象的时候，已经描摹不出哥哥的相貌了。

    他背着太阳，整个人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他担忧地看着自己，碧色眼里的光仿佛在流动。

    “珐瑟瑞亚？”

    他又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珐瑟瑞亚想要回应，张开嘴，顿了一下，最后只是吐了一个音节。

    他忘记百年后的语言怎么说了。

    -

    这是第七天，他回到这里的第一个雨天。

    一天欣喜，三天惴惴不安，剩下的时间用来重温和再次适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了，但他对命运的感知让他确信自己不会再离开。百年前的记忆在这七天里快速褪色，心灰意冷、怒火恨意像被收纳进了盒子里，隔着一层地刺他，只会隐隐作痛。生命的泉水倒流，让他从里到外都回到了那个灿烂的年纪，他不再是那个强大孤高的言灵师，而是一个即将入学的年轻人。

    是的，入学。

    他的哥哥收起伞挂在门口，从怀里拿出卷轴形状的东西，在珐瑟瑞亚面前铺平。

    那是一张申请表，中央的魔法阵刻得十分粗糙，法阵的作用也可以称得上幽默──为了让卷轴上的字发光。正上方“伊格兰廷学院”几个字还做出了缓缓流动的效果。与看似华丽的字体效果不同，内容很简单，字体华丽，大致内容是你已经通过了前期测试，现在邀请成你为这所学院的学生云云，下方是签名栏。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离开之前有没有参加什么测试，他甚至不记得这是个什么学院，他看完了卷轴上的内容，然后抬头看自己的哥哥。

    他刚开始还想掩饰几分自己的异常，但后来发现没有必要──破绽太多了。他不熟悉一些器物的使用，无法说出人们使用的语言，甚至时不时会下意识地想要调动元素灵。虽然自己克制住了使用魔法的冲动，但哥哥依旧发现了他的不同。

    他开始用一种担忧的神情看着珐瑟瑞亚，把自己的工作室从房间搬到了客厅，隔三差五从弟弟的窗前路过。

    其实珐瑟瑞亚已经想起了现在使用的语言，可当他想要发声的时候，那些痛苦的回忆就一下子冲破了囚笼──声带疼痛，血腥味反上来，四肢百骸感觉阴冷。第一次尝试的时候他的眼前猛然变黑，一瞬间像是再次回到了那个只能杀戮的深谷。直到哥哥叫他的名字，问他怎么突然面色苍白。

    于是他选择不再开口。

    虽然在珐瑟瑞亚眼里他们已经百年未见，但有些人你一旦再次与之相聚，你会发现，你们一如既往。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于是在他抬头抛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后，他的哥哥将半湿的外套挂在架子上，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说过，你想去这所学院。伊格兰廷学院，那里有最好的魔法专业。”

    魔法专业。

    他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黑镜时代的魔法师讲求传承，他是凭借天赋自己摸索出了元素魔法，后来又锲而不舍地跟在那些魔法师的身后，可怜他的会扔给他几页魔典，更多还是靠自己偷偷学习。幸好他对风灵有极高的亲和力，风就是他的眼睛，让他偷学了不少东西。

    当然也不是没被发现过，每一个都是把他往死里打。他下意识想抚摸脖子上落下的枷痕，触感一片光滑，才想起来已经不是那时的身体了。

    这个时代的魔法师真幸福，竟然会有学校专门讲授魔法知识。

    他是喜欢魔法的。

    当初钻研魔法，想要回来是一大目的，而想要全身心投入魔法研究里，热爱是必不可缺的。最开始是为了自保求生不得不学，但当你了解越多，你越能觉察到魔法的玄妙之处。力量的掌控让人着迷，而对过去的重现和对未来的预知更是让你觉得自己比肩神明。

    事实上，强大的魔法师，和传说里的神明没有区别。

    珐瑟瑞亚摩挲着卷轴上的魔法阵，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看着他签完，哥哥接过那支笔，认真地在“亲属”一栏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暮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