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两年的剿匪之战在冬至这天落下帷幕,落下的初雪掩埋住所有前夜的罪恶。这是新政府最漂亮的一场胜仗,没有一场硝烟,不战而屈人之兵,随着旧军阀落下帷幕的只有十七名卧底,史书上也许不会留下他们的姓名,即便留下也未必光彩,他们只是在生命本该陨落的前夕迷途知返、弃暗投明,成了新时代的敲门砖。林竹在尚未来得及焚毁的满地狼藉里翻出一件大衣,虽然印着杂七杂八的土脚印子,那衣服上繁复的图案却依旧鲜明。她细细摸索着那些纹路,瞳孔不着痕迹的颤了颤。那纹路自然不是摩斯电码,既然这般扔在地上,自然有专员排查过,可那纹路确实是一门语言,一门仅有苏文和她才懂的语言。林竹摸索着那文章的开端,“如果这封信已经到了你的手里,说明这场任务很成功,至少成功了结了我这荒诞的一生,比十年前彻底。。。”
十年前。。。
冬日的天总是短暂的,林竹从女子中学放课回家,仅是路过夜校时教了工人们几个常见的字,天幕就黑漆漆压得唬人。街边的店铺陆陆续续地掌起灯火,路上摊贩的叫卖也稀疏了起来,林竹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不想转过路口便远远见得中心大街的喧闹景象,想是哪个大户人家在嫁娶。林竹是向来不喜欢这样的热闹的,虽是个小女子,她心中却只有大家国。
“那是苏府的亲事吧,这场面可比画本子里说的还气派,只是从没听过苏府有什么公子,倒是有个适龄小姐,听得是年方十四,想是这位招了赘婿?这十里红妆的排场,真是投胎到了好人家啊。”
“嘘,小声些,这事,说来不吉利。”
路口蹲着的两个小贩低声耳语,林竹路过时听得并不真切,只依稀听得“配阴婚”几个字,止了步子。
“大伯,你们方才说苏家的姑娘是在结阴亲?”
那两个摊贩却讳莫如深的摆摆手,一问三不知得担着扁担往各自的方向去了。
林竹看了看天色,还是催着步子来到了层层叠叠围着的苏府大门,借着个子瘦小的便利,倒是在夹缝里谋得了一个立身之地。她看向月光洒下的庭院里,一个约莫五十左右的大娘头发上簪着各色羽毛,手里拿着什么法器念念有词,肢体极不正常的扭动着,再往前厅看去,站着的是一个身型虽高挑瘦削,却分明尚未抽条的姑娘,看上去和林竹不相上下的年纪,想来是那摊贩口中的苏小姐。只是厚重的红喜帕罩在她的头上,看不分明相貌。而她身边的正是一口涂满了红漆的棺材,硕大的喜字在棺材上淌着未干的笔墨,在烛火掩映里多加了几分骇人。
林竹尚未从眼前所见景象的震撼里回过神,只见那满头鸟羽的大娘忽得驻足,大喝一声:“吉时已到!开棺!”
林竹下意识的一声“且慢!”划破夜空,待回过神来,已经被忽而安静下来的看客推向了最前排。她脚下稍定,继而开口道,“堂上的伯父、伯母,令爱正直青春年岁,怎可送命在这口棺材之中,且不说鬼神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若是能求得祖宗保佑,怎会有人因食不果腹丧命在寒风之下,单论令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人有权力如此决定她的生死!”
堂上之人尚未发作,隔得尚远,也看不清神色,那神婆却疯也似的逼迫而来,俯身将脸贴得离林竹极近,看热闹的人群不由得退了三尺,只留林竹身子挺着笔直得与那神婆双目直视。一阵刺耳的笑声裹挟着寒意向林竹而来,那神婆竟然发出了浑厚的男声,只是一声,“大胆!”便震得堂上的苏老爷跪地不起,口中边喃喃着父亲息怒,边示意身边的伙计来抓林竹。
林竹被按着肩动弹不得,那力道似是要把她的胳膊卸了,神婆继续操着浑厚的男声,“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坏我苏家往后百年的鸿运?我看你定是有小鬼缠身,特意来此说这般不敬神佛不敬祖宗的言语,存的是覆灭我族的居心!”
“大娘!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压着我们千百年的封建大山才刚移走,又怎么能借着这样的由头害同胞性命!”
那神婆却神色一凛,手中不断旋转的神器之中竟自弹出一把锋利的钢刀来,夜色昏暗,人群又离得远,不想她竟敢这般行凶!只是预想的疼痛并没有袭来,那神婆便似是定住在原地。这厢喧闹中,竟没人发现堂上的新娘子早已掀了盖头步至庭中,与神婆擦肩而过时,从袖中钻出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直命中在那神婆抬起的手腕上。
“大娘~我劝你不要乱动,我这蛇可是毒得很,保你妄动之下性命不保。”苏文的语气轻佻暧昧,甚至带着三分笑意,林竹听着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不由得心下诧异,这,这真的是封建余毒下只能任人摆布的大小姐吗?那蛇,难道即便今日自己不来,她也本可以自己收场,不至于送命于今时今日?
那神婆也是个机灵的,旋即换回了本来的声音,转身叩拜不止,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始念白她如何利欲熏心,如何利用习得的这副嗓子蒙骗于苏府,如何胡乱编造前述种种,如何诚心悔改,罪不至死。只可惜,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苏文没有骗她,咬上她的蛇,毒性非常,她这样情绪激荡地连连磕头,其实是自寻死路,终于在额头泛出血迹的时候,嘴里吐着白沫一命呜呼了。
看了这场闹剧的人群见此一窝蜂的散了,他们不知也不敢想象是苏府大小姐放蛇让这神佛殒命,只道是苏家列祖列宗显灵,要了这妄传旨意的神婆性命。苏老爷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庭院中,摆了摆手,由着身边的伙计搀到堂后。
原本桎梏着林竹的两双手瞬间松了开来,拖着地上的尸体走了。林竹一把抓住待要转身的苏姑娘,“是你杀了她。”
苏文恶劣的笑了笑,拍掉了林竹拉住她的手,“不然呢?许她设计杀我,不许我反手杀她?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吧?”林竹觉得这话诡辩至极,不由得出声反驳,“她纵使千般不对,可那句罪不至死。。。”苏文觉得好笑的打断了她,“这位小姐,我若是不杀了她,你可没机会跟我说这些话,现在躺在地上的可就是你了。”林竹一时语塞,她不得不承认苏文说的是事实,可即便如此,她仍旧觉得,该裁决那神婆的是法度,不是这样似草芥的挥手便了结性命。
“对了,”苏文忽而凑近林竹,鼻息在颈肩的触感让林竹不由得身子一僵,毕竟她刚亲眼见证眼前的姑娘就这样凑在那神婆耳边,玩笑间取人性命,“也谢谢你救我一命。”
“什么?”林竹觉得自己像是听错了,苏文继续开口道,“不过我也救了你一命,你我二人互不相欠。”
“就算没有我,你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吧。”
苏文却笑着摇了摇头,“那小蛇可不是给她准备的,原本是用来送我自己最后一程,可惜那蛇用过一次毒自己也活不成了,白养了它那么久。”
林竹见过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有的怯懦的屈服于命运,有的清醒的挣脱束缚,有的在日复一日的训诫里成了新的伥鬼,有的不遗余力地挽救更多人于水火,但是苏文这样的,她第一次见,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