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戎这张嘴,若是自认损人第二,天下便无人敢称第一。
叶徽之虽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主,但终究是受正统儒学熏陶,按帝王之道培养起来的继承人。纵使他智计百出,在唇枪舌战上,也敌不过苍雪戎那张在江湖草莽和兵痞子里淬炼出来的利嘴,每每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对他无可奈何。
苍雪戎半倚窗棂,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横刀,“事情已为陛下办妥,接下来,陛下准备怎么处置在下?”
叶徽之沉默良久,半晌,微一抬手,荣贵公公当即带着众人退出殿外。
殿门开合间,漫天风雪被隔绝在外,叶徽之执壶斟茶,亲手捧到苍雪戎面前,目光灼灼:“封佪已死,封家一系元气大伤。乘此时机,朕将白河一系重新拉回牌桌上,并将寒门子弟带入朝堂,打破自桓宗以来,四大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朕以为,这份诚意,你应该看得明白。”
苍雪戎一直看得很明白,但看得明白,不代表他就要站在叶徽之这边。
四境未靖,兵权不得不分授四方,朝堂倾轧,太后虎视眈眈,就连龙榻都似铺满荆棘,令叶徽之不得不步步为营。
他是嫡长子,虽比不上苍雪戎和岳若白这等一流高手,但曾经也有过一个健康的身体。
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小太子也是活泼过的,尤其被他带着的时候,离了亲娘的眼,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事没少干。
叶徽之自小就聪明,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时度势,他永远知道怎么表现自己会让别人对自己好,所以那时候的苍雪戎,货真价实的心疼过他。
先皇忌惮封氏权柄,一心废后废太子,为此,有意宠爱白河出身的赵贵妃,连带着赵王也跟着水涨船高。
那段日子,叶徽之的日子很不好过,好在先皇死得早,如履薄冰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然而自登基起,三王便轮番举兵,这倒霉催的小皇帝也不知是运交华盖还是怎么滴,三次皆被俘,自此身体每况日下,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可是这人啊,生命不息作死不止,何况这还是个从不认命的犟种。
先是联合太后诛杀摄政王,太后一念之差,使摄政王得以远走北地,如今北地反扑,眼看着太后势大,便反手将矛头对准了外戚。
小毒蛇,苍雪戎定定看着叶徽之,忽而一笑,“在下天资愚钝,看不明白。”
叶徽之:“……”
有时夜深人静,叶徽之也会想,若是没有二十一年前的白河决堤一事,他与苍雪戎该是何等光景。
每每想起,便是附骨嗜心,连带着在对摄政王的忌惮里,都渗进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
“鸣旃哥哥,”叶徽之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那一瞬间,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连带着身形都有几分佝偻,“你我之间,何至于到了如此田地,我究竟,哪里比不上摄政王?你想要的海晏河清,我也能做到,你曾说过的科举,对于如今的局势而言有些艰难,但我也开了太学,寒门学子,也能为官了。你曾经对我说的,我都在做,我也都做到了。”
苍雪戎无奈一笑,恍惚回忆起上学期间,后世史书上对这位小皇帝的短短百十字描写。
他读书那个时候,高二才分文理科。高一时,无论你是文科天才还是理科之王,都得乖乖在同一个教室听同一门课看同一个老师叨逼叨。
那时是夏天,天热难耐,九中老教学楼没有空调,临近月考,历史老师要求后十分钟背本节课内容,下课三分钟要抽背。于是少爷热得昏昏欲睡,耳边还得听着历史成绩永远59分的同桌第三遍痛苦地背同一段话:
“楚惠帝讳徽之,十三践祚。时值三王乱政,幼主临朝,惊忧成疾,龙体遂羸。在位期间摧折豪强,锐意革新,压制世家,削外戚权柄,厉行酷法,起用严吏,以铁腕肃朝纲,开科取士,拔寒门才俊,启科举先河。然因少时历劫过甚,气血早衰,十九而崩。”
苍雪戎想睡睡不着,只能半耷拉着眼皮,浆糊一样的脑袋杵在课桌上,呻↑吟了一句:“薨后新政尽废,反噬尤烈。朝堂尽归四姓,二十载五易其主,终致山河破碎,北狄南侵,烽烟绵延二百余载,苍生涂炭。”
同桌对着他耳朵崩溃惨叫:“牲口!你就听我读了两遍,你又会背了?”
苍雪戎双手抱头,痛苦哀嚎:“幼主锐进如昙花一现,而积弊反扑似洪水滔天。岂非天欲亡楚耶——我他娘的要聋了!”
夏日炎炎,蝉鸣声声,书声绕过回廊,飞向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上,疏而化作倾盆大雨,裹挟着山崩似的洪水,摧枯拉朽,席卷过万顷平原,累累白骨刹那间化作一张张索命的钩锁,哀嚎声声,尸横遍野。
二十一年时光荏苒,白河几度涨落,曾经的冤屈尽数尘封,上百人的命债,又该何处着落。
苍家野草覆陇,桓帝已死,先帝薨逝,只剩下一个命不长久的叶徽之,也只待第二个冬天,便要魂归天地。
苍雪戎单手抗起横刀,神色怏怏:“我说了,我只待到三月。”
叶徽之一声长叹。
苍雪戎:“我儿子呢?”
叶徽之不语,半晌,眼珠子一转,这才一声轻笑:“刮了,做了身衣裳,明天穿给你看。”
苍雪戎面无表情:“别惹我。”
叶徽之不语,只静静看着他,那眼神很怪,如今的苍雪戎看不懂,只觉得好似蕴含了千言万语,却怎么都看不清,也看不明。
好半晌,这位注定早夭的帝王才笑道:“凛冬将尽,但风雪未止,将军注意身体,务必保重。”
说罢转身欲走,玄色深衣将他腰身勾勒得极细,让他整个人就像是浓墨泼就的山水画,唯一的一点异色,也来自于双唇间那一星不祥的殷红。
“干什么去?”苍雪戎问道。
叶徽之回眸,嫣然一笑:“自然是去刮了那匹狼呀。”
苍雪戎一步上前,叶徽之拔腿就跑,然而高坐明堂的皇帝终究不是这常年练武的兵痞子对手,苍雪戎不费飞灰之力,一把拽住了叶徽之后颈。
这种彻底掌握一个人命脉的姿势充满了无法言欲的强势,叶徽之就像被拎住了后颈的猫,浑身汗毛登时炸开。
“苍鸣旃,你放肆!”
“怎么,刚刚还一口一个鸣旃哥哥,这会儿又是苍鸣旃了?”苍雪戎牢牢抓着叶徽之后颈,袍袖挥动间,隐隐传来一阵梅香。
叶徽之气急败坏:“朕看你是活腻味了!”
苍雪戎猝然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痛得叶徽之一声闷哼。
“不演了?继续演啊!”苍雪戎冷笑,另一只手扣住叶徽之下巴,迫使他不得不仰头,“来,叫鸣旃哥哥,叫啊!”
叶徽之怒目而视,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苍雪戎垂眸俯视,目光睥睨,“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吗?就是这副为达目地,装模作样的德行!”
叶徽之闻言,笑容顷刻甜美无比,“那还真是可惜了,朕不是摄政王,朕唔嗯——”
“好了,”苍雪戎死死捁着他的嘴,回以同样的笑,“就此打住,不要惹彼此不开心了好吗?好的。”
“对了,”苍雪戎眉眼弯弯,“作为暂时的盟友,在下友情提醒一下,您要对付封家,无可厚非,自有白河和岳氏供你驱策,可你将太学士子提拔进尚书令下任职,却是得罪了整个仕族。”
蛋糕只有那么大,少一个人便多一份利。四大世家为了这块蛋糕本就打得你死我活,如今皇帝竟还让外人来分食这块蛋糕,反倒让原本你争我夺的四大世家团结在一起。
毕竟再怎么厮杀,他们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姻亲。
苍雪戎忽然压低声音:“你天天挂在嘴里的二哥哥武安候,母亲是白河华氏的长女,将来要娶的是锦城岳氏的嫡女,祖母是薛氏的姑娘。你为了岳家杀一个封佪,无可厚非,可你动了仕族的利益……”
苍雪戎言尽于此,意味深长。
历代自上而下的改革鲜有成功的,就算成功,改革之人往往也不得好死。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命不久矣的改革之人上,不如一开始就推举不受利益掣肘的外人上台。
拜历代皇帝所赐,叶家宗室,现下只剩下一个摄政王和厉王世子。
在叶家人还没死绝之前,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否则其余势力就算再怎么野心勃勃,也不敢光明正大扯旗子称王,名不正言不顺,上赶着当靶子挨抽。
“与其整天想着对付别人,不如好好照顾自己,”苍雪戎诚恳道:“否则你一死,登基的一定是摄政王。”
白河是墙头草,叶焕在封家手里,叶焕若登基,那封氏照旧独占鳌头。所以现在只需要将叶徽之会命不久矣的消息传给白河,他们自然会想办法接触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