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乌鸦响亮地叫着,树叶正在凋零,或许最后一片叶子的枯萎,将带走我的生命。
风吹啊吹,我转过头,树上的乌鸦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白色头发的少女,她的皮肤雪白而透明,纤细的身影在树枝上摇摇欲坠。
“冷酷的雪降在树枝上,
一团一团好多雪花,
一起玩吧,
当食物在锅中煮沸,
一团一团好香好香,
一起玩吧。啦啦。啦。”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穿过雪国的列车隧道,回到了五十年前乡下那个叫榕树镇的小地方。
铃——她来接我了吗?
八音盒开始倒转,仙女开始往反方向跳舞。
西风吹着我冰冷的脸颊,我躲在灌木中,浑身颤抖,镇上的大孩子叫我蹲在这里,因为这里会出现“妖怪”,而我“失手“打碎了大孩子的水晶马,被他们惩罚待在这里,证明世界上没有妖怪。
“你胆子这么小,该去练练胆,你去西山那栋旧别墅那儿看看到底有没有妖怪吧!哈哈哈!“
“必须呆到晚上!不然我们和老师说你的作业又没做完!”
他们比我高一个年级,在镇上混得赫赫有名,而我只是刚搬来小镇上的一个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孤零零的,父母是活火山的研究人员,搬到这里也是为了研究镇子背后那座神秘的,终年覆盖着积雪的火山,研究它是否曾经爆发过,是否还会再次爆发。
父母常年在外,我俨然成为“留守儿童”的消息灵通地传遍了整个镇子。
“他就是那两个科学家的儿子啊?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嘛。“
“别说了,还怪可怜的,每天就是自己一个人上下学,也不说话。“
“哎呀,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个小地方呗,装模作样。“
“好像也是……上次我妈去送了热奶油小蛋糕他也一声不吭,过了一个星期,我居然看到我妈送的小蛋糕原封不动地被丢到了垃圾桶!真是可恶的有钱人,有什么了不起?一定觉得那是下等民的食物吧!"
"真讨厌。“
“我不喜欢他。”
"高傲。”
“自大。”
“瞧不起人的傻子。”
本来热情的镇民逐渐冷淡下来,那些大孩子开始用石子故意砸到我脚边,或者在我身旁小声议论然后看着我放声大笑,好像我身上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一样。
后来,他们会偷我的作业本,然后藏起来,这样第二天我就没办法交作业。原本还算喜欢我的老师也因此不再管我。
所有人对这些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这一切的原因,是我为了等待父母回家一起享用邻居给的善意,父母没有按预定时间回来,那蛋糕都长出霉菌,我才只好扔掉的。
我有错吗?
或许我错的彻底,因为我太傻了,我把蛋糕扔到谁都看得到的公共垃圾桶里。
自己把自己的“恶意“绑在绞刑架上等待着人们审判与行刑。
我躲在灌木丛里,努力让自己变得听话,以此想重新博得大家的善意,让那些人不要再用石子扔我,不要当人眼中的老鼠和女巫。
西山的老旧别墅破烂不堪,四处都有漏风的破洞,寒风穿行而过,在房间里发出嘎吱嘎吱,哇哇呼啸的声音。我想,可能正是这些破洞成为了风的嘴巴,它让风能开口说话,吟唱着凛冬来临的变奏曲。
我的心逐渐放松下来,或许我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给镇上的镇民,这里没有妖怪,只有会说话的风。
“你怎么不回家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惊讶地转过头,一个白发的少女扒开灌木丛,在我旁边蹲下来。
她来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像没有穿过洞之界限的风。
“你你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吓了一大跳,一下坐到灌木中,折断的树枝硌到我的臀部,让我的脸都皱到一起。
少女蹲着看我的囧样,指了指头顶:“那上面。“
我朝她头顶望去出来一片浓郁的树冠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东西。
“你从……树上跳下来的?”我问。
“没错,我在那里看你很久了。”少女捧着脸,突然凑到了我面前,“你闻起来很香,带了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护住口袋里装的面包,这是我为了守在晚上所准备的食物,可不能被这个少女要了去。
“无关你的东西。“我的语气有点冷硬,看到少女失望的表情,我突然想到,我在镇子上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少女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望着我。
“你的父母呢?”我又紧了紧自己的口袋,免得她突然扑上来。是其他镇子的小孩?
“我没有父母。”少女咯咯笑起来。
我皱起眉头的眉头稍微放开了一些:“那你是一个人吗?”
少女的笑容放大:“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噢。”
看着少女笑着说出这么悲伤的话,我不由心中涌现出一股悔意。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悲伤的事情。”
“没关系的。”少女凝神看着我,突然把手伸到我的脸颊边,
“你这里沾了蜘蛛网诶。”
少女柔软的手指抚过我僵硬的脸颊,凉凉的,像一支上好的香草冰激棱的味道。
我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将那块被我压扁的面包拿了出来,
“你……要吃吗?”
我撕开带有我体温的包装纸,将里面的黄油面包掰成两块,把其中一块递给了她。
少女的嘴惊讶地长成了圆润的“o”形,是晶莹而有肉质的樱粉色,她用赞叹的语气将纯白的长发撩到粉玉般的耳后:“还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种东西呢!”
我看着她纯白的头发与睫毛,心想,她一定是一位患了白化病的孤儿,不被人理解不被人接受,没有被经常好好对待过,就像我在这个镇上时一样。
我不免对她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我不由鼓起勇气,想担起我作为男人的职责,愿护送一位孤独的淑女安全回家,虽然将面临的是我完全不认识的道路。
“我就住这儿噢。”少女站起来,在西山的破别墅前转了一个圈,裙角飞舞起来,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
我如梦初醒,原来她是住在这里……无依无靠……还在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一条素白的长裙。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走到她身边,把外套披到她的身上,少女的嘴再次张成了小小的“o”形。
“其实我不需要诶……”
"叫你穿上就穿上。”我牙齿上下打着颤,语气硬邦邦地把她的手插到袖笼之中,她穿着我的外套,上半身顿时臃肿起来,像一个小小的不倒翁。
“是太阳的感觉……”少女抱着身上的衣服嘟囔着,脸上泛起健康的红晕。
天色已经不早了,我该回去告诉其他人,其实这里没有妖怪,只有会说话的风和纯白的少女。
刚要道别离开,少女的小手捏住了我t恤的衣角:“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好吗?”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发出声音。
她眨了眨浅绿色的眼睛:“我不希望被人打扰,尤其是那帮调皮的小孩儿。“
我点点头,赞同她的判断,决定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第二天,我没有做作业,反正明天作业也会无缘无故“消失”,我背着父母以前用旧的登山包再次来到西山的破别墅。
还没有爬到山顶,我就看到那纯白的少女穿着我的衣服,远远坐在高过楼顶的树枝上,向我挥着手。
我心中突然有一个让我扭捏的想法,
她是不是在等我?
本来越爬越寒冷的山顶,我身上却感到很温暖。
终于爬到山顶,我背着登山包望着树上的少女,她那么纤细的手脚,还穿着我那略显肥大的外套,是怎么爬到这么高的地方的?
少女在树上跃跃欲试想要跳下来,我惊慌地大叫:“不——!太高了!“
但她已经像小鸟一样从空中飞了下来,我只好张开手臂,左右移动着步伐,试图让少女更准确一些落入我的怀抱。
哗啦——!
四周扬起草屑和枯树叶,我们双双倒在灌木丛里,身下传来枯树枝弯折的啪擦声。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我吃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女,她的头埋在我的臂弯,纯白的发丝如月华般散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染上她香草味的气息。
少女从我的怀中露出一双晶莹的浅绿色眼睛,声音闷闷地含着笑:“不是有你嘛。”
我把少女扶起来,坐在地上把登山包打开,拿出大衣、鞋子、睡袋、暖水袋、火机……
我每拿出一样东西,少女就惊讶地眨一下眼睛。
“你是要在这里过夜嘛?”少女抚摸着火机,“这是什么?”
我接过她手中的火机,按了下开关,火机啪擦一声被打燃,从打火喷口跳跃出一朵橙红色的火光。
少女睁大了眼睛,手指抬起,几乎就要碰到那簇火光,我赶紧松手,火苗噗一声熄灭。
“你是笨蛋吗!不能用手摸!”我瞪着她,看到她瑟缩了一下,我后悔地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个野兽。
我轻咳了一声,放缓声音:“这是打火机。这些东西不是我用的,是拿来给你用的。”我犹豫着顿了一下,有些扭捏得把视线转到别处,“都是我用过的旧衣服,别嫌弃。我的财政情况就是这样,不过鞋是新的。”
耳边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我抬起头,看见少女我的那些衣服全穿到了身上,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圈,活像一棵滑稽的圣诞树。
“你……”我睁大眼睛,一股暖流从胸口涌起,冲出心口,
我噗嗤笑出声,愉悦的感觉舒缓了我的全身,随后我惊讶地回过神,我是多久没有这样开怀笑过了?
我看着左右打量着自己这身新行头的少女,认真又感激地说道:“谢谢。”
少女停下摇摆,先是惊讶地扇动着雪白的睫毛,然后小小的嘴巴嘟起:“噢,让你抢先了。”
她走到我的身边蹲下来,用小巧的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谢谢你噢,还不知道名字的孩子。“
我才想起我们还没有互相问过名字。总不能用喂互相称呼吧?
“……我叫阿勒兹,你呢?”我有些忸怩地介绍着自己,同时索要着她的名字。
“我叫铃。阿勒兹。”少女轻声笑起来,笑声真的像银铃一样清脆可爱。
于是我每天放学都会朝西山的破别墅跑去,每天依旧有石子落到我脚边,但我却毫不在意,我不再拘泥于讨其他人的欢心,只是想着那个纯白的少女。
父母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据他们偶尔带回来的消息,西山背后的雪山下,似乎沉睡着活的火山。
听到这个消息,活火山的活动就像巨龙一样盘旋在我的头顶,随时可能把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撕碎。
父母却安慰我说,地下巨龙的喷火秀可能还要好几百年才会排上日程。
我却感觉如履薄冰。
仿佛地下有火炙烤着我冰上的生活。
铃住的那个别墅是镇子上离活火山最近的建筑,如果火山喷发了,第一个被席卷的就是她。
我动了一个念头,想把铃藏在我的家里。
父母经常是来去匆匆,根本不会检查我屋里多了什么东西,而且我父母有着第一手消息,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也能带着铃在第一时间逃跑,把这个小镇抛得远远的。
我在山顶红着脸和铃说了这个想法,因为我感觉这像一种隐秘的秘密,只属于我的,
而这个秘密就是铃。
出乎意料又完全合理的,铃拒绝了我的请求,她微微摇头,浅浅笑道:“我不能离开这里。”
时间如驹般飞奔,人们似乎对我丢石子的行为产生了厌倦,他们不再骚扰我,甚至有人偶尔会和我搭话。我总是礼貌又有距离感地回应,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我的习性,不再见怪,只是笑着说我原来是个害羞的家伙。
这些天空气中似乎多了些沙尘的味道,让我不停打起了喷嚏,无法很好地入睡。
放学后,我和铃翻过别墅的最高层,一起坐在西山那棵高大的树上,眺望着夕阳。
铃突然有点悲伤。
她转过头对我说,今天的夕阳很美,我希望你去北山帮我采一朵花。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问道:"那朵花长什么样?“
铃眺望着远方:“就是那座山最漂亮的那朵。“
我立刻跑下山去,北山不是很远,我想我应该能在晚上找铃想要的那朵花。
在北山上,我找到的每一朵花都如此美好,可是我却觉得还不够美好,不能匹配上铃的美妙,我在北山呆了很久,直到太阳的余晖熄灭我才回过神来。
我还没有找到最漂亮的那一朵。
我懊恼揪了一把野草,突然摸到口袋里还有一个打火机。我欣喜若狂地拿出打火机,打燃它,
橙红的火光似乎照亮了天边。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天边真的燃起了火光,那不是我点燃的,而是西边地下那头巨龙!
毁灭发生得极为缓慢而又步步紧逼,我眼睁睁地看着火山吐着赤红色的岩浆越过西山,卷入山下的小镇,房子燃烧起来,一幢一幢如香肠一般用火舌链接在一起,燃烧在名为榕树镇的火炉中。
“铃——!”
我咆哮着冲下山坡,空气炙热的让我眼睛都睁不开,可是我的脚步却停不下来,越跑越快。
“阿勒兹。”
“阿勒兹。”
“阿勒兹。”
似乎有谁在呼唤着我。
我惊讶地回头望去,
铃正站在北山的山顶。
我大喜过望,她什么时候来的?
是了,她就像没有穿过洞之界限的风,又一次悄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同样是在我最绝望的时刻。
“铃!“
我回头疯狂地朝她跑去,一边不住地叫她的名字。
我越跑越快,铃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我听到了她的歌声:
“冷酷的雪降在树枝上,
一团一团好多雪花,
一起玩吧,
当食物在锅中煮沸,
一团一团好香好香。”
铃的歌声渐渐远去,铃的过去渐渐浮现在火光中。
我猜的没错,
铃确实是个白化病患者,可是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这里还没有建起超过三层的小楼,
而铃曾经是小镇唯一那栋三层别墅的主人。
最后她从那棵我们曾经坐过的大树上跃下来,没有人接住她。
她的遭遇让她永恒地留在了那片山林,她的仇人都一个个老死,留下的只有她的仇恨和那些人的子嗣。
而她一直在等待,
等待着这一场自然发生的复仇。
死神的餐铃已经响起,
而纯白色的幻想再一次将我吞噬。
“冷酷的雪降在树枝上,
一起玩吧,
永远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