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弥漫的冬至早晨,凛冽的风刮得人脸生疼。偶有行人抬起头看,天边还残留着昨夜的暮色。
他们不约而同走进那栋最高的建筑,自觉地在电梯间排起队。
两扇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分离,各色臃肿的羽绒服争前恐后涌入轿厢。
被雇来负责按楼层按键的阿姨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清脆地高喊“往里走!”
郝庭钰被挤得脚下一个趔趄,认命地贴上电梯最角落,脸蛋上传来的冰冷又让她不得不站好。
急促的报警声响起,阿姨面色不虞地呵斥着挤上来的一对老夫妻,“超载了,说了不能上怎么还要挤!下去!”
电梯里的人纷纷扭过脸去注视着这对窘迫的老年人,他们褐色的瞳孔只有晨起的空泛,却还是叫二老读出了审判的意味,于是那老头状若无意地答:“奥,原来这是超载了,我这老头子不懂。嗬,不好意思了各位。”
伴随着这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那对年迈的夫妻走出了轿厢。
电梯门终于合上,郝庭钰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身边人的身形都算不上瘦小,郝庭钰看不见靠近电梯门那侧所有的景状,只能看见全部亮起的按键,还隐隐闻得一股早饭的香气。她默默咽下馋虫,闭上眼睛养神。
震耳欲聋的来电铃声击碎了这短暂的安静,手机的主人在有些污渍的手提袋中翻找了好一会才让恼人的音乐中止,她的声音十分粗犷有力,通知到了电梯里的每一粒尘。
“喂!好好好,我马上到。”
……
在漫长的电话沟通过程中,郝庭钰被迫将这位中年妇女的家庭情况听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她今年四十五岁,家里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念书。她在一家小超市做小时工,一个小时只有十块。而她的丈夫在附近的工地从楼上摔下来昏迷不醒,就在这里的二楼安静地躺着。
她刚又交了一笔押金,家里存款已经所剩无几,现在要去楼上替丈夫擦擦身子再过去超市那边。
公公婆婆从没来过,电话也不肯打一个,只剩她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她的老板在斥责她的迟到。虽然夹杂着方言和浓重的口音,郝庭钰还是能依稀听懂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
女人也不恼,面上仍是陪着笑,不断的自贬道歉。
不时有人望向那显示楼层的光屏,那数字还是稳稳当当地停留在“1F”的字样。
郝庭钰以为,这四方天地里的情绪会像沸腾的开水顶开盖子。
可是她想错了,这通电话在到达沸点之前就已戛然而止。
电梯里重又恢复了平静。郝庭钰偷偷瞥向这可怜又坚强的女人,她的脸上还停留着之前的笑,嘴角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到的苦涩。郝庭钰敏锐地捕捉到,眼里不自觉释放出无用的怜悯。
”你能不能看着点!”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惊叫的年轻女子吸引了去。
她和先前那位打电话的妇女站在一处,面上染上一层嫌恶和愠怒,正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衣角。
周遭的人只一眼便明白了情况:那雪白的羽绒服上多了一道黢黑的痕迹,而中年女人脏污的手提袋,就与它离了几寸。
“出门不会拿个干净的包吗?我这衣服花了几万块买的,你就这么弄脏了。”
中年女人听到数字有些被吓到,呆愣了一会后才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起,你看要多少钱,我赔您。”
女子剜了她一眼,“赔什么赔,赔得起吗你!以后出门长点眼睛。”随后转过身去,硬生生向前挤了挤,和女人隔开一些空隙。
中年女人站在原地,尴尬地注意着周围人的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郝庭钰随着这妇女的视线,一一扫过视野里的所有人,他们神色各异:有不悦,有好奇,但更多的,仍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本就狭小拥挤的区域,硬是让那中年女人画地为牢,努力缩着身子和包空出了一片区域,生怕再碰着别人。
命运的线绳似乎紧紧缠绕住了这个苦命的女人的脖颈,反复拉扯,叫人窒息。
她又接起了电话,“李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答案是一定的,哪有人会无事去登三宝殿?
于是,郝庭钰再次不得已得知了对于妇女来说的又一件糟糕事。
她那成绩不好又顽劣的小儿子,在学校拿美工刀将同学脸上划了一道骇人的伤口,对方家长在校长面前大闹,要索赔五万块。
“好的李老师,我马上去。”女人摸了摸自己的包,脸上一贯的笑容终是隐去。
不复之前的卑微讨好,只是一句平淡的回应。
电梯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无数道视线凝视着厄运缠身的女人,可这次女人却不再像方才一样满脸窘态地环视四周。
没人发觉电梯已行至2F,听到负责按键的阿姨适时提醒才恍然大悟。
那中年女人十分小心地侧身挤了出去,没剐蹭到任何人的衣角。
一名体型健硕的壮汉上了电梯,彻底隔绝了郝庭钰窥视电梯外的视线。
就在电梯门即将再度关闭时,她听到几声惊呼和砰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