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最先闻到了桃花的香气,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释放出来了,身体在一点一点恢复直觉,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昏昏沉沉的,光线在慢慢攀上沉重的眼皮,将外界的温度柔和地过渡至皮肤的每一寸。谷雨隐隐地可以听见哭声,但是一睁开眼却是那家伙毫无波澜的双眼。
“你摆平了你师父师兄他们?”谷雨语气不觉得的有些上扬,“我就说他们看起来也挺开明的,我也是好狐狸的。”但是眼前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头处理着谷雨左手上的伤。
谷雨也就不再开口,安安静静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看。伤口是对方不小心弄的,倒也不是特别疼,也不是很深。
他之前抓住自己的时候确实很强硬,脸色也不是特别好看,但是谷雨必须配合他,反正这家伙不会伤害自己的,无非是做做样子给那些臭道士看。谷雨当时怕自己一时控制不好力道误伤了他,被迫显形成狐狸被捆成个粽子也没反抗,也就不满地嘀咕了两句。
“系一个好看的结啊。”谷雨开心地指挥着小心包扎的友人,对方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却还是给这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狐狸精扎上了他喜欢的攀缘结。攀缘结是谷雨在与友人远行的路上看到别人家姑娘编的,倒也不是特别精巧,可是谷雨喜欢它的寓意,自己学不会就让友人代学。谷雨抬起手对着光看了好久,脸上洋溢着笑容,炫耀般地将攀缘结凑到对方眼前,却被对方用手拨开了。
谷雨皱了皱眉,今天的友人很不对劲,话不多还让他感到陌生,正想开口质问,对方却先一步起身,对上谷雨有些怒气的双眼,轻轻叹了一口气,“结束了。”
“什么?”谷雨有点焦急地扯住对方的袖子,下一秒对方就毫不犹豫地撕裂了袖子,像是要斩断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情意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去哪里!”谷雨追上去,却发现自己面前似乎有无形的屏障,将自己和对方分开了。
眼前的背影似乎稍稍踟蹰了一会,轻轻地丢下一句话便隐入了幽深的竹林里。
“好好呆在这里。”
呆在……这里?谷雨咀嚼着苦涩的六个字,加重了攥着那半截袖子的力道,惨白的袖子无力地下垂,似乎要被大地吸入泥土里。
对方说的“这里”,谷雨并不是第一次来,甚至他是一点一点看着它完善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身侧那两棵桃树是第一次来到这山时栽下的,谷雨嫌弃树长的慢,亲自动手催生了一番,如今也开了花。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开花了,第一次开花的时候谷雨做了个秋千,荡了大半天,直至友人说要去做晚饭,他才依依不舍地跳下秋千,随着友人一起钻入厨房,让那淡色的炊烟悠悠地裹挟着桃花香,徐徐上升。
可能是昨夜下了雨,花香中混杂着湿沉的泥土气息,被风催促着簌簌落下,淋了谷雨一头。但是谷雨并没有掸开,心中那种不明不白的酸涩感充斥着整具身体,盖过那幽幽花香。他在这场短暂的花雨中静默了很久,即使知道自己根本看不见对方了,却依旧注视着眼前那片竹林,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跌跌撞撞地转身,对着当初对方设计的庭院轻笑出声。
庭院说是对方设计的,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谷雨手中,房屋的样式,大小,如何着色都是依着谷雨来的。
记得去喊工匠们开工时,那些师傅们都说设计的新颖,给神仙住也会赞不绝口。他开心很久,对方也笑着和师傅们说这房子就是搭给神仙住的。谷雨当时对那人说如果哪天退了师门可以一起在这里住,对方明明是笑着答应的,可现在沉默许久的房屋只等来了一个归客,也是唯一的归客,当初誓言和手心那缕衣袖般禁不起撕扯。
谷雨没有去设想对方会再次归来的可能,他说结束了就是真的结束了。自己和他的友谊最终还是比不过对方心中坚不可摧的道义。
谷雨叹口气,便打算推开那扇木门,下一秒却愣住了。
门是锁上的,而他没有钥匙。他正欲翻墙进去,却又及时的收回了这个念头。
房屋在外围设了结界,原因很简单,防止外人进入。“那我要出去怎么办?”谷雨看着友人专心致志地设结界有点不满。对方晃了神,诧异地望着一脸理直气壮的谷雨说:“为什么不走门?”
“我想偷偷出去玩不可以吗?”
“为什么要偷偷去?我又不拦你。”对方态度很坚决,谷雨只好作罢,但又不死心的问,“碰了会死吗?”
对方上下看了一遍谷雨,手下的动作也稍做了变化,有些无奈地说:“防止你翻墙的习惯还没有改,不会受伤,最多让你显出原型来。”
现在想这些只让谷雨觉得心脏猛缩,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头写有“藏春居”的匾额,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背过身去,认命般地倚躺在其中一棵桃树下,闭上了眼睛,手中那半截袖子连同扎好许久的攀缘结都被再次开裂的伤口染上一抹殷红色。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是师门给的选择并不多。
谷雨肯定恨透我了……他低头朝那被撕裂的袖子叹口气,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不知道去哪里,但是他现在心中仅存的念头便是要离那座山越远越好。即使和师门断了关系,自己表明了立场,也不会让师父师兄他们善罢甘休,只有让谷雨在他们视线之外才是最安全的,而自己则会成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他不能保证如果师门找到了他,会不会以他不清楚的法术寻找到谷雨,所以自己只要离得越远,谷雨便越安全。
那我接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不知不觉已经到山下最近的一个小镇上了。人们来来往往,或许欢笑或许忧伤,都在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他第一次有那种哪里都不属于自己,自己哪里也不被收容的感觉。虽然站在这里,但是如果被擦去了存在过的痕迹,谁会记得呢?唯一可能记得的说不定也在想方设法地去忘却。像是被遗忘在空谷之中,一遍遍的呼唤只会被遮蔽天日的草木吸收,是被外界遗忘的符号,根本不需要刻意掩埋。
他明明可以全部解释的,但是他不想这么做。留下自己的一些漂亮的装饰话是为了让笨狐狸在愧疚中活着吗?虽然说将他关起来不太好,但是结界在自己死后便会消失,谷雨也可以正常的出山了,此时师门也无法通过自己寻找到他了,他隐隐动了一些从未想过的念头。不过好像确实有什么忘了……
钥匙!房屋的结界并不会随着自己生命的结束而破碎!他猛的转身,看向眼前的山。该怎么送回去呢?以什么身份回去?
“哎!小雨,你多久没有来镇上了啊?”冷不防被别人拍了拍肩,他身体下意识颤抖了一下,扭头便看见抄着汤勺的柳姐姐。
柳姐姐原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她违背了父母的意愿,执意要和一个穷书生在一起,于是两人便逃到这个小镇开了一家牛肉汤店。一开始是两个人一起忙,后来书生病了,就柳姐姐一个人操持。那病柳姐姐也让他帮忙看过,是没有几年好活的了,他说很委婉,但是柳姐姐坚信自己的夫君会好起来的。
其实她做的面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是谷雨很喜欢吃,经常特地地拉着自己来尝尝他口中的“神仙面”。谷雨吃的次数多了,和柳姐姐也便熟络了,一次吃面的时候将自己的名字顶到他头上,待柳姐姐询问自己叫什么时,狐狸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他叫谷雨,怎么样?名字很好听对吧?”
“哎,那个小公子呢?怎么没有和你一道来啊?嫌弃姐姐的手艺了是不是?”柳姐姐朝他身后看去,并没有看见一身青衫的谷雨。
“他……他以后会来的。嗯,来碗面吧?”他展露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很明显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柳姐姐也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冲他笑笑便回到了那口熟悉的汤锅前,朝屋内喊着,“竹子,出来帮忙。”
竹子?听到这个称呼他有些错愕,他不是常年卧病在床吗?
摊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却走出来自己笃定活不过两年的宋墨竹——也就是柳姐姐的夫君。宋大哥脸上早已褪去了病色,像是刚刚釉色过的瓷器般焕然一新。但是全身上下都不见一丝异样,他看着宋大哥乐呵呵地朝柳姐姐走过去,自己却呆呆地站在铺子一侧,连个位置都没有去找。
“小雨?你怎么了?”柳姐姐将汤勺递给了宋大哥,后者也朝他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宋大哥什么时候……”他迟疑着开口,却没敢将话说全。
柳姐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竹子这病吗?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当时确实很严重,不过后来有一天路过个姑娘没钱吃面,我请了她一碗面。作为报答,不知她用什么方子医好了竹子。你说是不是?”
柳姐姐用胳膊肘顶了顶在一侧熬汤的宋大哥,宋大哥连声道是,又朝汤锅内撒了一把香葱后,才无奈地朝柳姐姐笑笑,小心地用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
“小雨,你先坐,面还要好一会儿呢”柳姐姐拉着他在铺子后的几张桌子中挑了个干净的让他坐下,便去收拾旁边几桌的碗筷。
算了,吃碗面转转,等晚上偷偷把钥匙送过去吧。他放空了目光,盯着木质的桌子,眼前的桌子曾送走一批批的客人,原本光滑的表面也坑坑洼洼的,纹理来来回回画着圈,最终也凹陷于瓷碗磕出来的浅坑中,思绪也沿着纹理弯弯绕绕,搅在一起,分不清线头线尾。他试图去平复自己糟糕的情绪。
忽然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手,并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顺着手将视线上移,看见了一位打扮古怪的少女。
说古怪是毫不夸张的,至少他与谷雨游历这么多多年,没有见过有人作如此打扮:头上不知是从哪捡来的两根木枝斜斜地插在发丝中,也不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像是……原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可是那少女身上却无一点妖气,分明只是个普通的百姓。除去两枝奇怪的树枝,脸上的妆容更让他感到困惑,右眼下有一条显眼的红色血线直直地抵达下颚,在本就惨白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兀。更不用说那些从未见过的服饰了。
少女眼睛澈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或许也不是他。他感觉那束目光精准地投射到了自己的脸上,却又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这种无机质的注视让他感到不安。他想开口打破这难以忍受的安静,但没能有这个机会。
“小雨,面好了,不够和姐姐说呀。”柳姐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放在了他面前。而身边的少女像是透明的一般,柳姐姐瞥都没有瞥一眼,拍了拍围裙上的面粉就在宋大哥的呼喊中匆匆地赶到店铺外揽客。
他抬头看了一圈其他食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女。大家如往常一样吃着自己的面,聊着小镇上的八卦。
“你是……?”他觉得如果不先把眼前的情况搞清楚,他是无法好好吃完这碗面的。对方却好像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专心地盯着自己眼前这碗面冒出的腾腾热气,不再看向他了。
他只好把这碗面推给少女,努力地放柔了声音说:“这个给你吃吧,我再点一碗。”这次少女好像听见他在说什么,抬起头以他完全想不到的力量扯住了自己的袖子,阻止他走向宋大哥。
他惊奇地发现对方居然是有体温的,看着其他人的反应,他早在心中下了对方是对世间没有消除执念的残魂的定论,只有自己能看得见,可是这一意外的接触又让他对自己的判断能力产生了怀疑。
他皱着眉甩开了少女的手,语气早已不如先前友善,正要问她想要做什么,对方却指着自己面前的座位让他坐下,又不慌不忙地将那碗肉香扑鼻的面推到了他面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吃。
可能是失声了。他庆幸自己没有对她发脾气。看对方还在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只好低头吃面。
许久没有吃过了,第一口下去感觉嘴里发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能是因为没有那只狐狸在身边吵吵闹闹了吗?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将满腔的苦涩随着暖和的肉汤一并咽下去。
“吃完了吗?”眼前的“哑”少女轻声问他,使他手中的筷子险些捅到上颚。
原来不是哑了。
他看着少女起身,走出了摊子,在不远处静静地伫立着,不知目光落在哪里。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在付过钱后走向了那位少女。
反正是要到处逛逛的,日落的时候我就回来。他对自己说。那少女好像感受到他在靠近,便加快脚步向前走,带着他在镇上穿梭,一直走出了小镇都没有停步。
太阳渐渐西沉,迅速在天边释放出余晖,顺着云彩向下流淌,蔓延至整个大地。温和的金光将眼前的少女轻轻笼住,他看着她,觉得她的身体越发的透明,似乎下一秒就会因承受不住这抹光而被它的温度所侵蚀,随之消散。
他打算止步,眼前的少女也止步不前,回头看他,依旧是那种穿透性的目光。
“你有什么愿望吗?”少女问他。
“说了就能实现?”他觉得这少女像游走江湖的骗子。但是对方很郑重地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说:“想让那只狐狸好好的,不惜耗尽自己的生命,对不对?”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压低了声音,很认真地问眼前的少女,“什么都可以实现吗?”
“但你要支付我一滴血。”说罢,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平平无奇的黑石,补充道,“滴在这上面就可以了。”
原本满心欢喜的他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正欲去接过黑石的手也缩了回去。太像江湖骗子了,神神叨叨的。他摇摇头,退了几步。
那少女歪着头很是疑惑,“你觉得代价太大了吗?当时她也是毫不犹豫的支付了啊。”
“谁?”
“她说她叫柳汀。”
柳姐姐?他心中有了猜测,试探般地问:“她的愿望是什么?”
“让自己的夫君好起来。你看到了吧?我不骗人。”
“那柳姐姐为什么看不见你?”
“她现在没有执念超过了生死。自然看不到我。”少女已经有些不耐了,抱着胸不满地望着他,“你到底要不要许愿吗?”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可以,能不能让我保护他一辈子?”
“你的一辈子还是他的一辈子?”少女似乎轻笑了几声,夹在风中听的并不真切。
“他的。”
“他的一辈子很长哦。不太好办,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么请支付报酬吧?”
少女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人咬破手指,不带半点迟疑地将血抹在了黑石之上。
她小心翼翼地守好石头才说出最后的要求,“只是,我家主子喜欢看戏。到时候不要让这场戏太无聊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