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就这样,卢兴伟被家里关了起来。随后的两个月里,他跟卢爸爸展开了一场拉锯战,谁也不能相信谁,谁也不能说服谁。
卢兴伟一直被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洗漱,没有踏出房间门半步。长时间的锁闭让他的精神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他变得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冷漠,每天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偶尔会和秦妈妈说两句,而卢爸爸在他眼里就像空气。只有在直视他双眼的时候,才会在那双深重近渊的眼睛里窥见一股毁灭的意味,令人窒息,秦妈妈在不经意间被惊吓好几次,可正准备凝神细看,卢兴伟已经转开了视线。
秦妈妈也越来越担心,她在和儿子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觉得儿子越来越陌生,好像失去了高廉作为稳定器,卢兴伟的精神状态在急剧恶化,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心惊肉跳,敏锐地察觉再这么下去,后果不会是大家所能接受的。于是,她准备再劝劝卢爸爸。
但事与愿违。
晚饭后,卢兴伟没吃两口就摞下碗回了房,两个月的禁门让卢兴伟的精神绷得很紧,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同时他的身体也受到了一定影响,食欲减少,沉默寡言。
卢兴伟的变化让卢爸爸看了十分生气,见卢兴伟摞下碗就回房,卢爸爸就开了骂,“你不用给我装出这幅样子,再装也没用,你一天不答应结婚,一天没领证,我就一天不会放你出去。”
卢兴伟似乎根本没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像完全屏蔽了卢爸爸,径自上了楼。而这刺激卢爸爸刺激得更狠,他骂得更凶了。
秦妈妈目视儿子上楼,非常担心儿子的状态,闻言喝止卢爸爸,“你也不看看他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还骂他,有你这种父亲么。”
卢兴伟消失,卢爸爸没了目标,听见这话就开始针对秦妈妈,“慈母多败儿,就是你给我惯成这样的,一不如意就要死要活的。”
秦妈妈想要开口,卢爸爸直接打断,“你不用说,我不听,你跟他是一伙的,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就是最后抑郁,也得给我跟个女的结婚。”
秦妈妈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好你个卢老三,大伟不是你儿子是吧,你宁愿让他抑郁,也不愿意让他幸福,你这个父亲没有心,简直混蛋。”她用手指着卢爸爸,“你给我放了他,你真敢把他关出病来,我跟你拼了。”
谁知这次卢爸爸完全没妥协,“他是我儿子,是卢家的子孙,我养他这么大,卢家养他这么大,该是回报的时候了。”他的声音里都是冷酷,再不见一丝温情,“哼,你要跟我拼,来,你来,你要是敢坏我好事,明天我就休了你,直接离婚。”
什么,秦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卢爸爸说出口的话,卢老三一辈子老老实实,憨憨厚厚的,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卢爸爸的一言一行,对于秦妈妈来说就是个晴天霹雳,她不能接受相伴一生的枕边人居然如此对待她和她儿子。
秦妈妈受伤心碎的眼神让卢爸爸心里一阵心虚,他有些吱唔地对着秦妈妈说,“你别捣乱,这可关系到卢氏的归属,明明就差临门一脚了,要是在这里前功尽弃,那不是荒唐嘛。”心虚只存在了一瞬间,话到半途,卢爸爸就开始理直气壮起来,越说越振振有词。
秦妈妈的心彻底凉了,还是为了卢氏,还是为了钱,高廉说的对,财帛动人心,所以卢大伯才能这么设计让父子失和,夫妻反目。说到底还是这些年卢爸爸的野心涨得太大太满,已经失去了控制。
想通之后,秦妈妈刹那间就决定放弃争辩,她还不能离婚,离了婚她儿子就要受尽卢爸爸的摆布,这怎么能行。她直接闭了嘴,不再跟卢爸爸对抗,无视他自己也回了房。
秦妈妈闭嘴闭得太快,卢爸爸准备的好些话语都没能说出口,让他有些意犹未尽。他觉得有些可惜,他自小什么事都不如大哥,做什么都比大哥差,所有人眼里都只能看到他大哥。只有儿子这里,卢兴伟比大哥那儿子强太多了,这是他这辈子唯一胜过他大哥的地方。
他其实还想多跟媳妇聊聊,想跟媳妇说说心里话,想给媳妇道个歉,他刚才不是故意要凶媳妇的,他就是不想让大伟身上出现瑕疵,大伟就应该是完美的,完美地对照着老大他那儿子普是个废物。
他这一辈子,一直矮他大哥一头,只有在大伟出头之后才压过了他大哥,谁都不能破坏这件事。
高廉其实也在想这件事,卢爸爸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卢兴伟继承卢氏?
那天从卢家离开后,高廉就发了病,情绪引起的高烧不退。而为了不让卢兴伟担心,他一个字都没露,一个人在公寓挺了一周,才慢慢退了烧,身体恢复到可以自由行动。
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从沮丧悔恨抑郁中挣脱出来,高廉决定还是回安北,至少安北那边不像公寓只有他一个人,非常容易陷入抑郁,大伟还被关着,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要振作。
但一旦冷静下来剥离情绪分析,他总觉得卢爸爸的行为有些奇怪,【你爸跟你大伯关系怎么样?】
只有在跟高廉通话聊天发消息的时候,卢兴伟的眼神里才会闪现一些柔软,【还行吧,他俩其实早年相处不多。大伯大学毕业就去国外了,我上初中那会儿他在国内开分公司,又让我爸去帮他,两家这才接触密切起来,但那会儿集团重心在外面,国内不受重视,大伯一年也回来不到几次。这么算,除了他们小时候,真正来往密切也就这头十年吧。】
【你大伯是不是从小就所有人都夸啊?】
卢兴伟越看越摸不着头脑,【你今天怎么对我大伯这么感兴趣了?】
【我觉得你爸有些奇怪,虽说卢氏家大业大,但就算你继承了卢氏,也不可能拿到最多的股份,股份肯定还是会在你大堂哥手里,你最多也就是个CEO,干得要死要活,操心劳力,还没啥好处。这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还这么执着于要你继承卢氏?】
呃,卢兴伟有些傻眼,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说实话,卢氏那点资产他其实没放过眼里,白手起家的快感要远远高于守成,卢兴伟性格强势,商场上锐意进取,让他守业他总觉得不得劲。可一直以来,家族里他这一辈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么多年他也认命了,也没细想过卢氏,家族,两房的关系。
他又仔细想了想,【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爷爷奶奶都没对我们说过这些,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你能想起来有人说过他俩小时候么?】
【嗯,所以我最近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越想越奇怪。按理说,家里两个儿子,两个都有出息,对于老辈人正是有面子的事,就算爷爷奶奶性格谦厚,不愿意对外大吹大擂,但也不至于连对孙子宣扬父辈光荣都从来没有。】
卢兴伟顺着高廉的意思琢磨了几秒钟,【是啊,我们小时候真的没人说过父亲大伯做过的事唉。】
【所以,我觉得更奇怪了。】高廉又补了一句,【你再仔细想想,小时候有没人提过一句半句。】
卢兴伟奉命开始回忆,他努力深挖记忆,还真让他找到一次,那是高三上学期,姑姑批他毛毛躁躁的,不仔细,当心高考失误考不上好大学,他不服气,当场放话说自己必上京大。姑姑看他太过张扬,拿他大伯当榜样教育他,【年糕,年糕,我想起来了,姑姑曾经说过一次。】
消息发出后,好一会儿高廉都没回信息。卢兴伟把手机一扔,想着高廉可能又在忙,他现在被封死在家里,每天除了跟高廉聊聊天,网上处理处理公司的事务,回回邮件,也没啥可做的,一天天就是在等,等高廉发信息过来,等别人发邮件过来。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卢兴伟横倒在床上,用手掌盖住眼睛,刚才跟高廉聊天泛起的一阵微小涟漪从心湖里泄去,湖面又恢复平静如波,连带着卢兴伟的情绪也再度平静,起伏越来越小。
大半个小时后,高廉回信息了,【姑姑怎么说的?】
高廉回来也把卢兴伟的情绪起伏带回来了,卢兴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高廉的问题,他反问高廉,【刚才谁找你。】
高廉其实沉默了几秒,但隔着网络卢兴伟并没有觉察,【刚才是妈打电话过来,她安慰我几句。】高廉回答得半真半假,不想再加重卢兴伟的压力。刚才的电话里秦妈妈仔细说了她跟卢爸爸的冲突,让高廉的怪异感更加强烈了。【你还没说姑姑怎么说的。】
卢兴伟被瞒了过去,他不再关注这件事,而是回答高廉的问题,【她也没说什么,无非是大伯当年也多么优秀,扬言京大必上,最后还不是失了手,最后没上京大,只能屈就南大。】
卢兴伟又接着打字,【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后面我好奇就问她,大伯这么厉害?姑姑非常自豪的告诉我,别看你现在从小人人夸的,比你大伯当年,差得远了。】
哈,果然是这样,看到这里,高廉心里汽车,而卢兴伟还在继续,【我听了她的话,不怎么服气,就嘟囔我也很厉害,比大伯强,结果她来了一句,你爸当年比你大伯差远了,从小到大就没赢过你大伯,万年老二,你现在还不如你爸呢,吹什么牛。】
万年老二啊,这四个字已经证实高廉的猜想,卢爸爸对于卢大伯有着怎样的心结。一时瑜亮,既生瑜,何生亮,就像从小到大之于他,卢兴伟是怎样的存在。
有的时候,高廉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他爱上卢兴伟,那么会不会在妒忌下做出些恩将仇报之事,毕竟万年老二这种称呼,对于自尊心高的卢爸爸和他来说,这是耻辱,还是不能说于口的耻辱,日日夜夜煎熬。
这个心结难解了,沮丧的心情挣扎着从深渊翻出来,侵染高廉的灵魂,一寸一寸推进,席卷身心。
正当高廉无力抵抗情绪的波动时,卢兴伟的消息直接打破了魔怔,【你说他们是怎么了?】
高廉的注意力被卢兴伟的消息引导,转移到了为他解惑上,【一时瑜亮。】
卢兴伟仔细读着这四个字,心里渐渐升起了明悟,【你的意思是我爸一直不服大伯,偏偏干不过他?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是他唯一胜过卢大伯的地方。】
卢兴伟完全不能理解,高廉的消息每个字他都会,但合在一起他就不明白了,这简直太荒唐了,【年糕,我不懂。】
【他这一辈子,唯一能胜过卢大伯的地方就是自己儿子强过卢大伯的儿子,我想他心里会很得意,毕竟自己再强有什么用,儿子不中用,后续无人,只能靠我儿子,我儿子,这就让他有了胜利的满足感。再加上这个儿子有机会把卢大伯一生所获拿到手里,让他彻底失败,怎么能放手。】
不能理解的眩晕感再度袭上卢兴伟的脑海,他的父亲心里居然有着这么隐晦幽深的恶意,还是对他大伯,这实在让他有点接受不能。
【其实这种心理也没啥错,我对你,也很妒忌,你不是都知道么?】
高廉的下一条消息又让他一怔,高廉对他从小就嫉妒有加,他是知道的,可这不一样。
【呵,你是想说我的妒忌跟你爸的妒忌不一样?同样的出发点,同样的行为模式,有什么不同?】
那还是不一样,卢兴伟在心里呐喊着,却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高廉知道他跟卢爸爸还是不一样的,他嫉妒卢兴伟却从未主动伤害过卢兴伟,而卢爸爸嫉妒卢大伯,却在谋算卢大伯半生辛苦创建的卢氏。
但这些他不能告诉卢兴伟,毕竟卢爸爸是大伟的父亲,这么多年的父子之情,不能因为这些被掩盖在水下多年不见光的东西就埋没了。任何人都可以责怪卢爸爸,但卢兴伟不可以。
高廉起身走向落地窗,想起来卢奶奶当年为他拆解庄上各人心里所怀鬼胎时,郑重告诫的话,有时候见事太明,处事太幽,就再也不能交付真心了,因为各人的行为会在你眼里一览无余,动机手段历历在目,没有了那层人与人之间的迷雾,黑暗就遮不住,丑恶就见了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