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秋天,而我的母亲却死在了十八年后那个秋天的尽头。
无疑,她是个很称职的母亲。她给了我一个完美的童年,热烈肆意的青春,自己也活的洒脱。她没有责怪过我的任何一次凭借着少年意气的横冲直撞,她只会告诉我所做的一切的后果。
她是个很完美的母亲,也是最独特的自己。
她每天化着自己最喜欢的妆,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偶尔也会顺带捎上她那说重要又不那么重要的丈夫和儿子去世界各地闯闯。她的曾经像一面镜子,名为病痛的东西打碎了这一切,我看着躺着病床上的母亲,与曾经判若两人。
苍老的脸颊被覆上了病态的白,穿着不合身的病服,显得她更加瘦小,被子被滑稽的夹在腋下,不让她受凉,那只露出来的手正在输液。
我的父亲站在一旁,他沉默着,我们俩不敢抬头,我们害怕一抬头看见的是我妈那勉强的笑容。她从住院的一天起就没有露出过那怕一抹的悲伤,反而一直安慰着我和我爸不要太难过。
她说,人都是要死的,时间早晚而已。
我爸赶紧让她住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撇了撇嘴,说我爸老封建迷信。
我爸没理她,让她好好睡觉,不要总东想西想。随后我爸就拉着我的手离开病房,他坐在病房外的公共椅上,烦躁的挠挠头,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
“爸……”我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可是再万能的人也会因为爱人所遭受疾病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爸爸,”我蹲下身子,移开了他的那双手,紧紧的抱住他,像我妈以前那样,我什么都干不了,我和他一样,不会准确好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用拥抱传递。
我像安抚一下小孩一样轻轻地拍打着我爸的背,“妈妈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我肩头被泪水打湿。我没见过我爸哭,有些慌张,“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这样妈妈会笑你一辈子的。”
半晌,他的声音才从我肩窝那传出来,低沉而又沙哑,“那就让她笑一辈子好了。”
我爸起身拍了拍我的肩,欲盖弥彰般的抹了抹那块被泪水打湿的布料,清了清嗓,“别告诉你妈啊。”说完就往洗手间走去。
“嘿!”病房内我妈的声音响起,我打开门,她探出头一脸好奇地看着我,问道:“你爸真哭了?”
“真的。”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呆呆的看向窗外,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她喃喃道:“真哭了啊……”
我和我爸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旁的绿化做得很好,种的是枫树。清风徐来,几片叶子随着晚风簌簌落下。
我一直沉默着,我爸哥两好似的搭着我的肩,手掐着我的后颈,“说,你是不是给你妈通风报信去了。”
“没。”我尝试拍开他的手却没成功。
他没有继续纠结我“告密”这一回事,他捡起一片枫叶,眸子里的光渐渐黯淡,秋天快到了。
秋天是是个很美好的季节,我爸和我妈相遇在秋天,婚礼在秋天举办,还有我,生在秋天。妈妈说过,在秋天这个季节,全世界都是送给给她的礼物。
她爱秋爱得要命,连给我起名都叫陈湫。
我爸把他手中的那片枫叶塞进我的口袋,让我从明天也就是周一开始不要再来医院了,他说,高三很重要,学校医院两头跑会让我很累,更何况,我妈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有人为了她自己四处忙活。
我爸态度坚决,我只好点了点头,“我周末会去陪妈妈,不碍事的。”
陈先生和纪女士不愧是能走到一起的人,尽管我只有周末去一趟,刚坐下,我妈就开始催我回去,我从书包里拎出一本作业本,眼神示意她不要打扰我学习。
她只好住嘴,躺着病床上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笑。
我爸也请了假来照顾我妈,我妈笑骂他大材小用,我爸没说话。
不知是学习压力太大,还是学校医院两头跑自己真的吃不消,竟趴在我妈的病床边睡着了,醒来时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我妈在唱歌,那首我最熟悉的歌,她从小到大哄我睡觉时唱的那首歌。
“随着风,飘来,满满爱的味道,陪着你,守护星星和月亮……”
我妈突然开始咳嗽,我慌忙地站起身来,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
她牵着我的手,说她没事,我就这样看着她,看着我的母亲,我的妈妈,怎么就变了样。
我紧紧的抱住她,带着哭腔,低声地唱着,“我摇啊摇,陪在你身边。”
她捧着我的脸,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她说,妈妈会好起来的。
妈妈喜欢秋,喜欢枫叶,于是我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一片枫叶,放在妈妈的床头。我爸看着渐渐堆积起来的枫叶,无奈的叹了口气,却又细心地收好,放在收纳盒里。
可惜,短暂的秋天,还是没能留住妈妈。
突然的病情恶化,打得我和我爸措手不及。我爸每天坐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紧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妈的名字,我妈带着氧气罩,她的眼睛像一面平静的湖水,静静地看向我爸,她说,我和我爸要永远记得她。
我爸微微点头,说,我愛你。
我勉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们永远愛你,永远记得你。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平常而又不平常的晚上。
那天刚好碰上了月考,我一走出考场,就看见我爸发来了的信息,一共三个字,却让人不敢细想。
——来医院。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我妈的病房,我爸又哭了,他埋在我妈的肩头,像个小孩一样,我妈的手被他紧握着,好像一松开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迈向那张病床的步伐,两只脚像是被灌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妈妈……”我牵起她的另一只手。
两个男人扑在一个女人怀里,哭的厉害。
妈妈还走了,走在了秋天的尽头。
今年的春节,是第一个没有妈妈的春节。我爸在厨房忙活了半天才端出来一盘饺子,色香味弃权的饺子,果然,像我妈说的那样,我爸不适合进厨房。
我在我爸注视下吃完了那一盘饺子,窗外的烟花骤然间绽放,光打在我爸的脸上。
妈妈,新年快乐,我们很想你。
次年高考,我选择了学医,我爸没有干涉,只是拍了拍我肩,说学医挺好的。
学有所成,至少还能让很多人不再失去妈妈。
我一个人坐上了离家的车,看着我爸的身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临近妈妈的祭日,我抽空回家了一趟,熟悉的那条小路,随着秋风簌簌落下的枫叶,我随手捡了一片回家。
我爸看见我回来了,先是一惊,然后转变为淡淡的笑,他看见我放在一旁的枫叶,相顾无言。
秋天到了。
你说,晚上做梦会梦见妈妈吗?
·
妈妈是个很厉害的人,见她需要门票,而梦是唯一的门票。
end.
那座大理石墓碑,每年秋天都有两片枫叶落在上面,那是秋天的尽头。
她的秋天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