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城入冬后,便是大雪纷飞的日子,每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的雪下得异常大。
随着行进的距离越来越靠近医院,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嘎吱声,也越来越快。
“辰安,先别进去!”
十几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站在禁闭的抢救室门口,见来人是周辰安,领队的排长立马上前拦住了他。
“排长,目前是什么情况?为什么班长跟嫂子会发生意外?!”
周辰安顶着眼下的乌青,眼神死死盯着抢救室,双手狠狠拽着排长肩上的布料,力气大的,几乎要把少尉肩章给扯下来。
“你先冷静点,我们也是接到队里通知刚来,人还在里面抢救,辰安,放心,周班身体向来壮实,能挺过去的。”
排长拍了拍周辰安的肩,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大约过了半小时,护士抬着沾满血的手,对着抢救室外的人群问道,“患者家属在吗?”
“我们都是病人家属!”
年轻小伙子个个嗓门大,十几个人异口同声,连着地上的瓷砖都震了一下。
“这里是医院,都小声点。”显然,过大的声音引起了护士的不满,“患者家属,周辰安在吗?”
所有人,包括周辰安都先是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
“我就是周辰安。”
想起先前的电话,就是警察拨通紧急联系人,通知到他的。
周班长是孤儿,没有家人,除了部队里的战友,算得上家人的,也只有他这个结拜的弟弟了。
“把外套脱了,进了抢救室先在门口等,要对你进行消毒,然后跟着我到患者边上。”
说完,护士用手肘顶开门,等着周辰安跟自己进去。
“辰安,去吧。”
排长用下巴点了点周辰安,一脸严肃道。
“好。”
周辰安将外套脱下放在一边,跟着护士走进了抢救室。
抢救室内,萦绕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周围安静得只有仪器的低鸣声。周辰安的视线在进入抢救室后,几乎同时扫向了正中央的两张病床。
左边的病床上,白布整齐地覆盖着一个身影,布边染了大量的暗红色血迹,没有一丝起伏。
周辰安瞳孔微缩,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迈不开一步。
“……”
喉咙干涩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周辰安只能无力得动了几下嘴唇。护士见状,只是轻叹一声,然后伸手指向另一张病床,“去吧,患者还有话想对你说。”
周辰安不知道自己深呼吸了几次,最后艰难转头。
周班长躺在右侧的床上,他的面色灰白,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厚重的呼吸器罩住了他的面容,下半身被层层纱布包裹,可依然能看出那已然变形的轮廓——几乎被挤压得彻底失去了人形。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看到周辰安的瞬间,目光陡然一亮。
“辰安……”
班长的声音从呼吸器下艰难挤出,嘶哑得像风刮过的枯叶。
周辰安几步上前,单膝跪地下身,手掌覆住班长留有温热的手,“班长,我在…你先别说话,我就在这儿陪你。”
班长费力地摇摇头,不愿将仅剩的时间浪费在沉默中。他尽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目光往旁边一扫,示意周辰安低头靠近。
周辰安俯身,耳边是班长急促断续的气息,“北……北陆……”
周辰安身形微僵,明白了班长的意思。他抬起头,正对上班长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不舍、有哀伤,更多的是恳切与期望。
“辰安,我……我不行了……北陆,我的闺女,以后……”班长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个字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你……帮我……”
“班长!”周辰安的声音猛地哑了,像是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的手握紧了班长的手腕,那触感在一点点冷下去,勉强还能感到一丝温度。
“你放心,北陆我会照顾的,我发誓!”他低声承诺,声音发颤,眼眶里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听到这句话,班长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是想笑,可却再也没能笑出声。
无神的眼瞳越发暗淡,直到生命的烛火最终散去。
刺耳的长鸣声骤然响起,护士轻手轻脚走上前,伸手将班长的眼睛轻轻合上。周辰安站在原地,攥着班长冰冷的手,脸色惨白,整个人僵硬得像座石像。
他低头看着床上再也无法动弹的身躯,又看了看旁边那已经被白布覆盖的身影,胸口像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良久,他松开了手,转身走向门口。
护士轻声在身后说,“小姑娘现在应该在候诊区。”
周辰安的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的滞闷压下,缓缓抬脚朝外走去。
“现在肇事的货车司机处在逃逸状态,我们警方会将其全力追捕。”
处理完事故现场后,警察也抵达医院,了解伤者情况,见周辰安从里面出来,众人目光齐聚在他身上。
只是刚想询问里面状况的排长,在看到周辰安面如死灰的神色后,便已了然,最后只用眼神示意想要上前的新兵,让他们别多嘴。
“你就是伤者家属,周辰安,对吧?”
“…是的。”
“关于事故的详细情况,我们需要跟你这边进行通报,你现在的状态,可以继续吗?”
周辰安本想点头,耳边突然响起护士的提醒,“请稍微等我几分钟,我先去候诊室找人。”
“好的。”
考虑到家属情绪,警察也愿意耐心些。
深夜的候诊室,灯光冷冷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周辰安推开门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
女孩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肩膀上披着一件明显太大的外套,外套上斑驳的血迹格外刺眼。她双手抱膝,头埋在手臂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像是一只迷路的雏鸟,不知归途。
“周北陆……”周辰安低声喊了一句,却被自己的声音惊到,喉咙里的沙哑与沉闷几乎让他无法开口。
女孩缓缓抬起头,有着一张稚嫩的脸,却因为过度的恐惧和茫然,显得异常苍白。眼睛空洞,瞳孔似乎失去了聚焦的能力,看着前方,却没有真正看向周辰安。
周辰安犹豫了片刻,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眼睛平视她。
“北陆,冷不冷?”周辰安的嗓音有些发颤,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而温和。
周北陆没有回答,依然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失落。过了很久,她低声问道:“老爸、老妈呢?”
简单的一句话,像把刀直戳进周辰安的心里。他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北陆的目光渐渐变得急切,她的手指攥紧了身上的外套,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他们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找我?”
周辰安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握住膝盖。
他试图组织语言,可脑海里满是班长临终时的嘱托和嫂子那安静得令人绝望的身影。他该怎么告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的父母已经永远离开了?
“北陆……”周辰安的声音低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我……”
“他们是不是都不在了?”女孩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周辰安,像是要穿透他强壮镇定的伪装,“老爸和老妈,都不在了,对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周辰安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僵硬。
“北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连简单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周辰安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眼底逐渐涌上的泪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
“你不用骗我。”周北陆的声音低低的,却出奇地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从刚才到现在,所有人都不告诉我,我就知道……他们一定出事了。”
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手指攥紧的外套也在抖动。
“北陆……”周辰安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哽咽,眼眶微红,“你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听完这句话,周北陆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她低下头,用力咬住嘴唇,似乎想压抑住自己的哭声,但泪水却一滴接一滴地滴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涟漪。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着,“为什么……”
周辰安心里百感交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给她一点安慰。
“都是因为我闹脾气…因为我想老爸回来陪我出去玩……不然他也不会请假从部队里回来…更不会带着我跟老妈出去,这样就不会遇到货车倾斜…发生车祸……老爸,老妈就不会死……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们……”
周北陆混杂着哭声的细碎言语,一点点爬进周辰安的耳朵,刺痛着他的鼓膜。
“北陆,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没有任性,如果我不闹脾气,他们就不会……”
周北陆的情绪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惩罚自己。
“周北陆,停下,快停下!”
周辰安抓住她不断捶打的双手,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再平缓些,“北陆,听叔叔说,这件事绝对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把事情怪罪到自己身上。”
“可是……”周北陆的嘴唇颤抖着,想要争辩,却被周辰安打断了。
“没有什么可是!北陆,你听清楚了,那是意外,是谁都无法预料的意外,谁都无法控制这种事情发生。”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笃定,眼神柔和却透着力量:“班长跟嫂子最爱的人就是你,他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因为你是他们的宝贝,是他们的全世界。但你绝对不能把这份爱当成是一种负担,更不能因此觉得自己是罪人。”
周北陆哽咽着摇头:“可是如果不是我,他们根本就不会出门……就不会出事了……”
周辰安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用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温柔语气说道:“北陆,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事情,有些是我们能控制的,有些却完全无法控制。你还是个孩子,你闹脾气是因为你爱他们,想要他们陪伴。班长跟嫂子也正是因为爱你,所以才会回家。所有的选择,都是因为爱。”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出事,是因为意外,而不是因为你。北陆,你要记住,爱永远不会是错的。你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错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
周北陆的泪水滑过脸颊,咬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可是……我真的好后悔……”
“后悔是人之常情。”周辰安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她的手,“每个人都会有后悔的时候,但后悔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他们的爱,好好活下去。”
周辰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哽咽:“班长跟嫂子最希望的,是你能健康快乐地成长。他们会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让无端的自责去侵蚀你。”
周北陆低下头,泪水再次滴落。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周辰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温和的语气说道:“以后,叔叔会陪着你。班长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周北陆看着他,眼神里逐渐涌现出一丝迟疑的光亮。
尽管很微弱,却是破碎之后重新凝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