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观王十年,宦官趁宫廷大宴之际,谗言宰相蓝氏不堪荣华富贵诱惑,勾结外族,招募勇士在宫廷外公然举起“改朝换代”的旗帜。
罗王连夜派遣多个朝堂官员彻查,都与宦官所言一致,并上供了蓝氏造反的密文书信。罗王大怒,下令逮捕宰相蓝氏一族,按照叛国罪株连九族。蓝氏狡猾,趁夜色携妻儿逃入幕山。未到子时,皇军围山,就地正法蓝氏家属。蓝氏独子身中数箭后,跳下幕山瀑布。
“卿落师兄,你说蓝氏独子的尸首还在这幕山里面吗?”
“阿奇你在想啥呢,估计早就被瀑布下的食人鱼吃个干净咯!”
在暮山瀑布边上,这个叫阿奇的孩童拔着草,和坐在树枝上削蘑菇的师兄聊着天。
药草被咔咔咔连根拔起,又丢了满满一箩筐,新翻泥土的气息四溢。阿奇忍不住抽出一根嫩的药草,含着嘴里刚嚼几口,便苦地全吐出来了。
“师兄师兄,我采这草药都两三年了,师父什么时候教我医术啊。”阿奇嘟着嘴闷闷不乐。
树上的少年手指缝里面塞满了黄蘑菇,从树枝上一跃而下。银色道袍在阳光反射下像鸟的翅膀在振翼,衣袖间淡香四溢。
这个叫卿落的少年约摸二十岁,白色木簪简单束发,漏网之鱼了两缕松松垮垮的刘海,深眼眶浅卧蚕,面色白净。五官坚硬,身手轻盈,似武打好手,却浅笑间,周身空气都落入佛陀捏莲的谵妄。
“现在师兄就偷教阿奇,”卿落师兄邪魅一笑,单手提起阿奇的后背衣料。
“传你一招飞升医术。”
阿奇像个小猫一样两手两脚拼命挣扎,“师兄师兄快放我下来!”
卿落微蹲倒,熟练地把阿奇丢到自己背上,撑了一下树干,稳稳落到老树的树枝。
“阿奇快看,前面的景色值不值得师兄传你的这招。”
阿奇惊魂才定,紧紧抓着师兄的衣领,往前一探头,便惊到说不出话来。
红日悬在山顶,厚重的云气笼罩峡谷,暮山瀑布像是云迸泄而下唯一的出口。峡谷对侧有几间亭台楼阁,上面镀金字“琉璃阁”在夕阳反光下熠熠生辉。
阿奇胸中也像那暮山瀑布一样,一股一股地流淌出热流。看着卿落师兄对他宠溺的半边微笑,想到平日间师兄似乎一直这般宠溺。有些话像是苏醒过来的狮子扑向草原一样挡不住,牵不回,甚至自己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是什么感情,却已经说出了口。
“师兄对阿奇真好,阿奇不想学医术了,想和师兄永远在一起,天天看暮山美景。”
“嗯。”卿落捏捏阿奇的脸,自己却扭过头,不敢直视阿奇的眼。
答应下这话,今夜又如何面对离别。
琉璃阁主厅,在粗犷潇洒的巨型横联“悬壶济世”下,坐着皮包骨的老人。他面色严肃,不怒自威,眉头间尽是深深陷入皮骨的皱纹,面前桌案上却是他刚刚端出来的几碗冒着热气的家常菜。
阿奇整个人就差钻到自己碗里,拼命狼吞虎咽,卿落面色微垂,心事重重地挑着靠近自己一侧的菜无声地嚼着。师父连筷子都没动,只是看看阿奇,再看看卿落。
“阿奇,你可知自己为何进了琉璃阁?”苍老的声音响起,音调平似闲聊而已。
“这是我的家啊,一出生就在这里呗。”阿奇不以为然地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阿奇你听好,你是幕山下寻常农户之子。婴孩时患毒血之症,父母背你三上幕山琉璃阁求医,疗法不可外传,便和我定下五年不见之约。今日五年已到,你已康复,一会儿让卿落师兄带你下山吧。”
阿奇筷子落了地,怔怔地盯着师父说个不停的嘴,极力咬着颤抖的嘴唇。
“师父,您是想赶阿奇走吗?”
阿奇声调还是变了哭腔,直挺挺从椅子上摔到地上。见师父不语,他又爬向卿落师兄,紧紧抱着卿落的小腿,透过泪眼哭道“师兄,师兄也要赶我走吗?”
卿落心脏里似有一个个血泡在破裂,一股血腥味冲入嘴鼻之间。“师父,要不,”他忍不住软了口,起身正欲跪求。
“卿落,你去寝房收拾阿奇的行李。”灯火摇曳,横梁的阴影打在师父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快去!我来和阿奇说。”师父猛然抬头,双目如炬地看向卿落,声音骤提,不容置疑。
阿奇和卿落都没见过这样的师父,阿奇绝望地跪了下来,张嘴只能发出咿呀之声。
卿落低着头退出房门,知是再不可挽回,离别是必然。他这五年间多次暗中拜访阿奇父母,他们日日因思念阿奇寝食难安,不过一年便白了头。
琉璃阁外天气凉,草药房的苦涩气息直逼卿落的喉咙,他面若冰霜的脸上缓缓落下一滴泪。
夕阳彻底地落入黑幕之中。
卿落提着阿奇的一包行李走近琉璃阁,夜已深,阁内没有一盏灯火,没有一丝声响。
师父和阿奇去别处了?还是遇到歹人暗袭?
冷秋的冰霜上了卿落的眉眼,轻放下行囊,袖中滑出一把白玉柄的匕首。
他飞也似地冲开木门,见师父和阿奇都坐在原位。没点灯,也无交谈声。
“师父,阿奇?”卿落试探着,颤抖着,叫出滚烫的名字。起身点了挂了墙壁上的灯火。
只见师父和阿奇掌心连着一条暗红色的管子。阿奇脸色红润在酣睡,师父脸色苍白在喘息。
“师父!师父”卿落蹲在师父旁边,扶着师父的干瘦的背,压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轻轻摇晃着试图唤醒师父。
“卿落,蓝卿落,”师父半张着眼对着椅子旁慌张到颤抖不已的少年,眼神已然失焦。
“在,师父!”少年的身体紧紧依靠在老人越来越冰凉的胳膊上,渐渐红了眼。
“五年间草药对阿奇已然失效,只能有换血的法子。师父年岁也活够了,医术不精,只救得你们二人。”老人苦苦支撑地,贪恋地看着卿落全身每一处。
“待会儿给阿奇喝那遗忘的药,不可带着愧疚活。”老人气若游丝,眼白渐渐翻起来。
“师父!”卿落抱着老人渐渐下滑的身躯,像一叶扁舟无力地抵抗着死亡的巨浪。
“卿落,你非罪人之子,也非被诬陷的丞相之子。当初被我从湖中救起,就当前世已死过一回,勿要再卷入纷纷争争。为师毕生医术已传于你,恳请,恳请,”
老人喉咙已失了声,用最后力气举起了手,指向头顶的四个大字。
悬壶济世。
蓝卿落跪在地上,给师父跪拜九次行了孝道大礼。
作为被判死之人,侥幸被师父救助并传道已是天大的恩情,可以说这条命是师父的。现在师父死了,自己本也没有活头了,或者已经可以无所牵挂地去找天子报杀父之仇了。
自己空了的心脏又被师父一句一句的遗言填满了,溢出了,像是师父的心脏在自己胸里复活了。
蓝卿落恍恍惚惚感到雀跃,从隔壁柜子抓一把忘尘草,摇摇晃晃地塞阿奇嘴里。
师父活了,师父活了。蓝卿落跳在桌子上手舞足蹈,又低头看到地上躺着的师父,一股呕意翻涌出胃,他摔到地上吐地红红绿绿。
黎明时分,一对满头白发的中年夫妻相互搀扶着爬上幕山山路。
“阿奇,阿奇!”虽然知道距离琉璃阁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已经在大喊着心中喊过无数遍的儿子的名字。
半山腰凉亭中,一位盖着银色披风的孩童揉揉眼睛,迷茫地看着周围山林。瀑布,周围奇特的草,还有什么朝夕相处的人,想到揪心。一切都熟悉到极点,但是就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戳不破,穿不透。
“儿子!阿奇!”中年父母看到凉亭里面的孩子,再也不看脚下树枝碎石,疯也似地跑近,然后紧紧搂住。
“妈,爸?”阿奇五年前的记忆泄了洪,就像发生在昨日。“我昨日进山是不是走丢了?”
“对,对!爸妈这就接你!”中年父母遵守着琉璃阁不可外说的规矩,拉着阿奇就往家里走去。父亲在前折断下山的树枝开着路,母亲一寸一寸地摸着阿奇的身体,从头到脚,又偷偷擦起了泪。只有原本话痨的,机灵的阿奇呆呆地被牵着走,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掉了。
山门处他们遇到一位穿着泥泞的黑袍,面色惨白,披头散发的少年。蓝卿落看到阿奇一行走来,顺手简单束了发,抿住嘴藏起部分的酒气。
看着穿着干净的阿奇,那个昨日还骑在自己肩上,说要一起过一辈子的阿奇,蓝卿落举起手向阿奇挥了挥。
阿奇看了一眼这位黑衣少年,礼貌地挥挥手问道,“爸妈,这是你们的熟人吗?”
蓝卿落愣了一下,似是想起自己给阿奇喂的忘尘草,耳边听到琴弦一根一根断的声音,自嘲地仰天大笑而去。
父母完全把这位少年当醉酒之人了,扇扇空气中的烈酒味儿,催促阿奇快走。
“你看这人年纪轻轻过的这么不堪,阿奇要以此为戒啊。”
阿奇没有答话,只是感觉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