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暮色四合,月华如练。幽静的屋子里只留一盏灯在摇曳,一缕清辉月光自窗棂斜斜透入,轻笼在叶清的身上。
这几日在楚辞的强迫下,她脸上、锁骨上都留下了反抗的伤痕,加之她日渐憔悴,身形越发消瘦,面色是无血色的白。
所以,这一幕其实不怎么好看。
然而,当楚辞行至寝宫门槛前时,他的脚步还是为这一幕突然顿住了。
可能是因为,当时,叶清正深深凝视着她手里的那柄匕首。
那剑身之上刻有她的名字。
但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这名字是楚辞刻上去的,这匕首也是楚辞送给她的——
那一年,她刚刚答应要嫁给他。
平日里,他但凡有点积蓄都拿去救济他人了,故而,所有家当里唯一算得上值钱的就只有他那把随身佩戴的剑了。
思及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佩戴这么厚重的剑,他便特意让人把那把宝剑铸成匕首,然后才送给的她。
叶清当时还说他傻,用那么长的剑换一把这么短的剑,亏死了。
她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但是眼眶却湿漉漉的,显然是感动难掩。
他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轻声笑道:“不亏,我用什么剑使出来的威力都是一样的,相反,我还怕你嫌弃这定情信物不够贵重呢。”
她听罢,一下扑过来,环住他。
而他,亦是浅浅一笑,双手紧扣,似要将彼此融入骨血。
如今,那日明媚春光里弥漫的芬芳花香,似乎还能在他眼前轻盈浮动。
当真是忘不了,可那又如何?都是假的。
思及此,又是这一夜,站在门口的楚辞,望向叶清的目光骤然一寒。
可下一个瞬间,他的眼神又化作了惊慌——
叶清突然把匕首狠狠刺进心口。
而楚辞,他用最好的身手冲了过去,立刻把要自裁的她拍晕,随即厉声唤人……
如果让他再来一次,他或许不会这么做。
毕竟,他一直都想她死。
是的,如果不是那天江尧的举动,叶清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那时,他怎么也不相信江尧真的会自刎在他眼前——他甚至都来不及拦下他。
看着那满地的鲜红时,他心中尽是难以名状的烦闷。
江湖皆传他和江尧是死敌,然而,实际上,他从来没想过要江尧的命。
而当江尧死在他面前后,他再没了杀伐的兴致,故而,他留了叶清一命。
但是那日过后,他还是想她死。
所以之后,他让人折辱她,他希望叶清能自行了断。
可是她却那么坚韧地活了过来,那顽强不屈的样子,一次又一次让楚辞想起了过去,因为在他与她相识的最初,叶清就是这模样。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她的伪装和欺骗,可当她失去一切记忆后,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的本性会是这样的。
他不信!
再后来,他发现,当他扣着她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竟然会痛不欲生。
忽然,他由内而外地想笑——
真讽刺啊,原来他才是她的死穴啊,原来有朝一日他居然会成为她的克星啊!
可当叶清真的心灰意冷,一次又一次地寻死时,他却反复地救下她——
他并非有意救她,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的、无法自控的反应。
他曾经救了她那么多次,也护了她那么多回,这几乎变成了一种习惯。
要他命的习惯。
那么,便折磨她吧,折磨到有一日,他终能将这个习惯戒掉。
既然她那么恶心他,那他偏要让她尝尝他曾在前教主那里经历过的滋味: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后来在一个雨天,他突然很好奇,江尧于她来说,究竟算什么?
是像他一样,只是为了保命的工具吗?
所以,他拿出了一个假的骨灰盒,之后,他得到了答案,可是这答案却让他陷入更深的困惑。
暴雨如注,沉沉的黑夜中闪现出一道道比雷电还要凌厉的光——是楚辞在疯魔地挥剑,他的招式早已不成章法,似乎不把这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便不罢休。
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痛从手臂传来,原来是在挥剑时,他不小心划伤了自己。鲜血很快从伤口涌出,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流下来,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淡红的溪流。
终于,他踉跄跪地,仰头狂笑,但那笑声却似乎比哭声还凄厉许多。
叶清真的爱江尧,这就是她的答案。
可是,那个人,分明与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啊!
一样的温润如玉,一样的善良正直,甚至一样永远是一身白衣。
可是为什么,她为了江尧可以死,为了江尧可以连尊严都不要屈服于他?
可是又是为什么,她对曾经的他可以那么无情,她不仅要他的命,更要他永堕无间,万劫不复?
他笑得愈发癫狂,雨水灌进口中,呛得他弯下腰去。可那笑声仍止不住地从胸腔里迸出来,一声比一声嘶哑,一声比一声绝望。
最后竟成了呜咽。
再后来,叶清被司徒逸强行带走,他并未出手阻拦。
或许,是在那一日他盛怒之下挥出那一掌,将她打得伤痕累累之后,他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股对这种无休止互相折磨的厌恶。
但叶清全然不知,在她与司徒逸共度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在暗中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发现,她竟不知何时与当今武林盟主江辰搭上了线。
他瞬间洞悉了她的意图,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
这个作恶多端、为祸武林的魔教,本就不该继续存在于这世间。
如此甚好,就让她亲手来完成这场毁灭。
后来,她的一切行动,他都了如指掌,可是他不仅纵容她,甚至还推波助澜。
在一次次的纵容里,某日,他忽然发现,他竟然动摇了对叶清的杀念。
他要杀的叶清,该是那个冷血无情、虚伪狠毒的女人。可眼前的她,却与记忆中的模样背道而驰。
这样的叶清让楚辞时常会怀疑自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那日,他甚至亲口许诺还她自由。
可她选择了江尧。
这个选择让楚辞再次感到陌生。
他在心软,这很危险。更可怕的是,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他没有把它当成谎话说。
他决不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因为她必须死。
或许也是意识到,他会不自觉地对她心软,他开始刻意避开她。
拒绝了解,拒绝思考。她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待到魔教覆灭之日,也必将是她的死期。
可是杀死她之后呢?
爱他的、他爱的、他恨的,都将烟消云散。历经大喜大悲,看尽沧海桑田后,他早已面目全非,甚至耗尽了所有的情感,继续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可是如果就这么随她而去,那复仇的意义又在哪里?
实在是个无解之题。偶尔,他会远远望着她的身影,仿佛能从那里找到答案。
直到她生辰那日,他重返武阳派,终于得到了答案。
这并非临时起意。多年前他曾许诺叶清,要陪她度过每一个生辰。可越是记得这个承诺,他就越想逃离她的身边。思来想去,他回到了武阳派。
山上,一片废墟间杂草丛生,藤蔓爬满断壁残垣。台榭下的青苔,墙角的蛛网,书案上厚厚的尘埃,都透露出一股凄凉的气息。
楚辞轻触书桌某处,机关开启,露出一个尘封的木匣。当年师傅拼死护他出山,临终前叮嘱他务必取回此物。后来他确实取到了,却只发现两颗红色的药丸——引鸩之毒。
两颗,两条命。
当年看到匣中物的那一刻,他便彻底丧失了求生欲。是他让师傅失望至此,是他害了整个师门,最该死的他,却还在苟活。
如今大仇得报,可当他再次面对这两颗毒药时,那种无力感依旧如潮水般涌来,因为他对自己很失望——
即便知道她是魔教卧底,即便她泄露师门机密,即便师傅要她以死谢罪,在最爱叶清的那一年,楚辞仍舍不得她死。
记得之前某个深夜,叶清曾问他,若有一日她成了魔教妖女,他会如何。
那时他没有深思,只说出了心中认定的正确答案。可当假设成真,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那时候,他还是想相信她,他还是决定袒护她。
如果她有罪,那就让他承担吧,他一个人赴死就好了。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
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竟还会对她心生动容。这真是罪该万死。
凝视着那两颗毒药,楚辞只觉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忽然,他发现了端倪,木匣子的底部似乎还藏有东西。
一股强烈的不安袭来,拆开底板时,他的手竟在发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吾徒楚辞亲启:
汝见此书时,当已历尽劫波。十余载师徒情分,为师临终最放不下的,便是你这痴儿。
清儿身世,今当尽告。彼实乃汝师叔叶寒松之血脉。当年寒松察觉其妻为魔教护法,竟欲除之后快。其妻早有预感,于清儿六岁那年,暗中托人将其送走。寒松发觉后,仍不罢休,一路追杀。更痛心者,师门为保清誉,竟颠倒黑白,将此事尽数推诿于魔教。为师当年不过一介弟子,人微言轻,虽竭力劝阻,终究难敌众议。寒松不仅未受惩处,反得众人维护。那孩子辗转流落,终究还是入了魔教。此事至今思之,犹觉愧怍难当。
江湖恩怨,如环无端。寒松虽得善终,然天理昭彰,终是病殁;魔教作恶多端,合该覆灭。然清儿何辜?她自幼失怙,身不由己。汝二人相爱相杀,实乃天意弄人。
为师深知汝心性。汝自幼便见不得他人受苦,即便对仇敌亦存怜悯。这般心性,报仇雪恨后,必会更加痛苦。为师不愿见汝违背本心,更不忍看汝被仇恨蒙蔽,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匣中丹药,乃为师精心改制,毒性大减,仅会令人忘却前尘。若汝二人实在难以释怀,不妨借此重获新生。大漠孤烟,江南细雨,何处不可安身?何必非要在这血海深仇中纠缠不休?
还记得那年春日,你初入师门,在后山桃林练剑。落英缤纷中,你问为师:习武之人,当以何为重?为师笑答:但求问心无愧。如今想来,这问心无愧四字,最是难得。放下仇恨,不是懦弱,而是给自己一条生路。
师绝笔
楚辞攥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抖,信纸早被泪水浸透。他忽然想起今日是叶清的生辰,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他很想见她。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又强烈,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夜风呼啸,他一路疾驰回到了魔教,远远望见她房中的灯还亮着。
但他还是没有立刻去见她,而是,回去换了一身白衣。
再之后,他轻轻推开她的房门,看见叶清正坐在桌前发呆。她听到动静,惊惶地抬头,却在看清来人后僵住了身子。
楚辞走到她面前,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开口:“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吃面。”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番外三
那一夜,炉火燃得极旺,跳动的火舌将叶清苍白的脸映得通红。她缓步走上台阶,每走一步,楚辞临终的话语就在耳边回响——
“看来……武阳剑法……你都学会了……”
“阿清,我不怪你,到现在,我只怪自己不够爱你,如果我足够爱你,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阿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求你能放下,一切都是我的错。”
“下山去吧……阿清……只要忘了我,忘记这一切,你还是可以好好地……活着……不……你一定会……会幸……”
当她想起他闭上眼前最后那抹浅笑时,泪水无声地从她的脸上滑落。
其实她不仅想起了这些,在这之前,她还想起了一切。
江湖上的神医顾笙曾告诉她,引鸩之毒,若是剂量极微,投入水中便是浅红色。
“阿辞,你希望我忘记这一切吗?”她望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喃喃自语,火舌在她眼中跳动,“可是忘了就代表没有发生过吗?”
“若是这样便可放下,那么阿辞,大婚那日,你的那杯合卺酒又为何是深红色的?”叶清的眼泪越发汹涌,“你能原谅别人对你的伤害,却无法原谅自己对别人的伤害吗?”
“你真的好傻啊。”火光照亮了她的泪眼,也照亮了她唇边苦涩的笑。
忘了,痛苦或许不会延续,但是伤害却永远不能消弭!
引鸩之毒,终究也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她想着,然后就这么带着笑,纵身一跃——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火炉,许久之后,炉中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像一场无声的告别,跳动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忽明忽暗。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