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圣康佛子话音落下,菩提寺前来的几位僧人开始同时其诵往生咒。几道金光瞬间涌上照满里外学堂大门。
王翡行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棺中面色已经青白的表弟,他此刻衣衫已经被收纳齐整,安静祥和的躺在棺中,双眼禁闭竟是瞑目了。
她眼中一酸,抬头看自己的叔父此刻也是眼含热泪于是抬手将这位老人搀扶起来。
王三响此刻也察觉到自己失态了,于是强撑起来念动悼词:“忆往昔,子之温良…然天不假年,子竟早逝……家族失色,亲友失声。吾每思及子之笑貌,犹在眼前,心如刀绞,愿子在天之灵,安息勿念…”
他再说下去竟然无所谓长辈或家主的颜面只失声痛哭大喊:天不佑我,竟夺我子。
人生三大痛苦之事莫过于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王三响早年在王家丧父艰难,中年妻子难产去世只留下王左钦一个小儿,晚年更是连这幼子也走了。竟是三大痛苦经历了个遍。
在场之人皆或是叹息或是怜悯。张昭看着此景也忍不住喃喃:“要是我爹也能这么对我就好了。”
他们家实行铁血式教育,张昭常年深受其害就不见得自己父亲对自己有过什么好脸色。
“好了。”周停打断他的话头,指指自己旁边搀扶的林玄宁。这人一直盯着台阶上的姬子玉眼睛都不曾眨过。
林玄宁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看见姬子玉的场景,但是出来没有一刻的场景让他如此揪心过。这人还是一副冰块脸,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也是面不改色的模样。
只有林玄宁看见他的右手在无意识的抓握,这是他紧张的下意识动作,这大概是林玄宁这辈子最细心的时候,他甚至注意到姬子玉脸上一道不太明显的擦痕和白衣上被台阶沾染的泥渍。
王三响似乎是已经收拾好了悲戚停止话头问到:“罪人学宫弟子姬子玉何在?可认罪?”
几乎是他发话的一瞬间,学宫上下围观的弟子就跟炸了锅一样。
“什么姬子玉?姬子玉犯了什么罪?”
“这你都不知道据说……”
“那他岂不是变相的杀人凶手…”
张昭想让每个人都闭嘴,可是里里外外三层所有人的议论声和攻击声就像无形而巨大的网让他们三人动弹不得。
他只能把自己的双手紧紧,紧紧的握在林玄宁的肩头企图获取一点力量。
姬子玉站在台阶下,从学宫大殿认罪到现在学宫门口道歉请跪,从头到尾,他理智到了极点。好像剥离了任何情绪,他这一生少有什么想执着的东西,所以一旦有点苗头他就想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至于被逐出学宫以后他会怎么样,他要去哪?是不是得重新被遣送回皇宫?他少有的一刻都未曾思考,假装自己是块没有思想的浮木。
等他真正站上这个台阶,从结界外看向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他的思想好像才又渐渐运动回来。
瘦了啊,一片熙熙攘攘间,他想。
学宫的风有些冷冽吹过他的眼角,把那双不算多情总是平静淡漠的眼睛刮得通红。他身着一席白衣,随着风四散仿佛朵盛开的莲花。
“弟子姬子玉,认罪。”
好!王三响威严说道“给我儿跪下磕三个响头,往前之事既往不咎!”
姬子玉撩起身前白袍径直跪下,他突然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喘不过气来。周围的声音似乎都变得微弱只剩蚊蝇大小让他的脑袋重重发疼,好像有一只手将他重重向下按去。
“一跪,残害同窗,违反天地伦理。”
咔嚓,竟是连他膝盖下跪着的台阶都传来断裂的声音,鲜血顺着台阶流下恍若瀑布,一点一滴留进林玄宁心里。
这该多疼啊…
“那老匹夫竟然还用威压将他压下去,这怎么站得起来?”张昭看得焦急竟然也不住带了哭腔,他回头去看林玄宁,这人居然哭了。
林玄宁眼睛自从来到这里就未合上过一刻,生怕自己错过哪一瞬画面。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他顾不得擦只让它断线一样的流。他从未流过眼泪,自出生17载事事顺心如意,从未有人忤逆过他。
直到他身前再无长辈庇护他才发现自己双手空空,居然什么也护不住。
他站得起来,泪眼婆娑之间林玄宁想,凭什么,凭什么你要替我跪?我不许你跪,你有什么资格替我下跪。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他抓着自己的剑站在结界外。巨大的茫然不甘和心痛化作巨浪将他拍烂。
结界里,姬子玉只觉得身上有千斤重担,但他丝毫没有畏惧。他咬着牙站起来,双腿膝盖间白衣已经血迹斑斑…
“二跪,学宫修行数七载,师长深恩负尽。”
见他居然能站起来,王三响手心翻转释放威压,将人再度重重按下去。姬子玉这时好像被用人的手心抓握动弹不得,他白瓷一般的额头露出汗珠,但他脑海里清明竟然什么也没想。
腿部咔嚓一声巨响,竟是膝盖骨有碎裂的征兆。他抬起头汗淋淋的看向棺材处的王三响,眉眼间毫无畏惧之色。
“三跪!”他居然自己喊了出来,声音嘶哑不复原来的清悦,但是依旧响亮足以让结界里的他人侧首:“弟子罪孽深重,愿求长辈抬手从此请出学宫。”
在场的佛人都已经不忍心再看,圣康站在最前方双手合十轻轻叹息。
他看向王三响:“王家主,令郎已逝回家还得挑个好时辰。”
不知王三响是给了圣康面子还是他自己也有心不愿意继续深究,那片如同千斤之重的威压云雾一样消失在了空气里。
“三跪已过,你且站起来顺着台阶,自出学宫吧。”清风道人一直在场,但他的立场在这里也就只能展现中立了。
姬子玉似乎听到了这话手指微微动了下,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站起来了。浑身好像个血人。
只怕是膝盖已经碎全了……旁边的冯认信叹息,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正常行走。
林玄宁贴到那个结界上,结界禁止外人进入几乎是贴到就会产生雷击。可他丝毫不惧,被电一次就重新扑上去敲打结界,只求声音能传进去一星半点。
他双手被灼烧得赤红,张昭和周停用尽办法也不见得能将他伤口好转。林玄宁只是哭喊着“你站起来啊姬子玉!你不是能耐吗?”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呜呜呜…你当初想着去想着逞威风的时候呢?”
“你站起来啊!”
不抱希望的,林玄宁向结界里看去。姬子玉居然抬起头来冲着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勉强但也却很真诚。
姬子玉已经站不稳了,说是走下去出学宫。其实是只能跌跌撞撞的跌下去。
林玄宁见状,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从身后拔出剑来。剑锋锐利差点把旁边的张昭刺个正着。
“二玄你哪来的剑?!”
“你不能用剑!”周停显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你重伤未愈,这样只能加重伤势。”
“可是我要送他一程。”林玄宁唇色苍白浑身因为痛哭而失水颤抖,但他手中的剑却未颤抖过半分“结界内,声音传不通。可他却能看见我的剑意。”
我这一剑只单纯为了送我一位故人。
周停哑言,转身看向张昭:“走吧,把这片地看热闹的人给你们家小师叔清理干净。”
姬子玉已经单纯的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他好像行走在王都灯火通明的大街,又好像漫步在秋光轩外的月色下。他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甚至听不清楚四周的话语了。
他来学宫数七载,最像活着的竟也就是这区区两三月。大概这样活一回,才是值得的。恍惚之中,他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剑意,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
学宫结界之外的青山上,少年位于石壁之间身姿挺拔如松,他浑身只着里衣面容苍白但眼神中却还闪烁着傲气。他手持一柄长剑,剑身泛着寒光。林玄宁轻轻一跃,剑尖轻点地面,瞬间化为一道流畅的弧线。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他的动作潇洒自如,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挥剑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之中。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侠客行他只习得前三式但是却是唯独他能使出来的招式,红色的剑光带着躁动的剑气划破天空。
“这是……”冯认信指向结界外舞剑的林玄宁:“这套剑法我从未见过。”
“看来江潮宗后继有人啊。”清风道人看着那道剑光轻轻笑道,江潮宗师祖特地给小徒弟流下的单传剑法侠客行。终究还是见世了吗?
冯认礼轻笑:“以我看,这身形还青涩了点。有的练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紧接着,林玄宁身形一转,他的剑法如迅猛如虎,剑锋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被撕裂开来,发出尖锐的啸声。
他喘着粗气低声:“姬子玉,你看见了吗?”
山下那个白色的细小的身影似乎停驻了很久,紧接着犹如一只破碎而渺小的船只缓缓开出学宫的两片大山,向世界之外驶去了。
林玄宁抬起头看向这昏黄色的天空和落日,忽然没有理由的笑起来,嘴巴里满是眼泪的苦涩,学宫三千子弟而他终究是该自己上路的时候了。
远处秋光轩里,一只燕子冲破牢笼飞向某处草木繁盛的庭院,最后落在紫衣女子手中。她脸庞越发美艳,朱唇微启:“计划正常推进。我可是很期待…后面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