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天,白雪已满地,可雪偏不止,空中白雪纷扰依旧,模糊了视线,浊不了故人。
千清在半腰山处逆雪而上,身旁是烟云缭绕。手中执伞,但又任凭雪虐风饕,似有备无患,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看他被长雪打得如此凄惨,终是颜余肆看不下去了,将自己擎伞的右手换成了左手,好给千清偏伞挡雪:“师尊,雪大,为何不打伞?”
闻言,千清笑了笑,扭头对颜余肆道:“雪大是真的,”他又接了接雪,可雪刚一触手,又化为了水,转瞬即逝,“可如此轻绵之物,不打伞,任它肆虐,又有何妨。”
颜余肆也学着他的话道:“轻绵是真的,可也不代表它不会伤人。“
千清更觉好笑:“哈哈,那你说说它怎么伤人了。”
颜余肆没有回答,只是托起了千清方才接雪的那只手,千清则以为是他无言以对。
“看。”
千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自己左手被那所谓的“轻绵之物”染的通红。
这下千清才是真正的无言以对了,他盯着手出了会儿神。
“冷吗?”颜余肆突然问道,品不出是什么感情。
千清回过神:“啊还好。”
颜余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语气带点质问:“师尊,你手这么凉,这叫还好?”
千清这才感觉到,颜余肆的手比自己的要热几倍不止,被这么一只温暖的手握着,竟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但千清还是生硬地笑了笑。
本想快点结束了这个话题,可好像是被颜余肆抓住不放了似的:“师尊还冷吗?”
千清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答了句不好不坏的话:“有一点儿。”
倏地,颜余肆脚下一顿:“师尊,帮我拿着。”
千清也停了下来,同时也有点纳闷:“啊?什么?”
“伞。”
“噢。”千清边说边接过伞。
眼角忽然瞥到颜余肆在解斗篷丝带,抬手正欲阻止,可为时已晚。
颜余肆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的黑色长衣,少了三分庄重,多了三分俊朗,令人联想到“少年气”这三个字,随即反手给千清披上。
他小心翼翼地给千清系着丝带,目光如温泉般柔热,向千清心中涌来。
不知为何,千清总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其实也可以用微妙来形容,可千清却觉得有点不合适,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触。
明明丝带只用系一条,可颜余肆就是系了好半天。
千清不由自主握住颜余肆的手腕:“我不冷,你自己披上吧。”
“我也不冷。”
“不冷也得穿,听话。”
千清既已出口,颜余肆哪还感不从?又很不情愿地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
倏地,耳边奏起一曲乐章,乐曲悠扬,但又尽是含伤。
这乐章,千清越听越熟悉,越听越觉似曾相识,他心道:琵琶?
他的脑海中不觉回想起几年前的一些画面,不觉又听入了神,浑然未觉身旁颜余肆投来的目光。
“师尊,师尊……”
一个尽在咫尺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千清一惊,伞险些从手中滑落:“你干什么贴着我的耳朵说话。”
“不这么说你听不见嘛。”
千清长舒一口气,随即转头看向山顶:“要不要上去看看?”
颜余肆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也很爽朗的答应了。
二人之所以上山,是因为……
“素雪与夕阳相交,该是多么一幅美画,唉,奈何雪天没有夕阳。”
“怎么会呢师尊,雪天为什么没有夕阳。”
“寒风凛冽,别说夕阳了,连太阳也没有。”
“师尊,我带你去个地方,一定让你看到夕阳。只不过,路途艰难……”
于是,颜余肆便带着千清上了山。
颜余肆原本就是要带千清上山顶的,在此时居然有些犹豫了,但也无大碍,他说到的就一定会做到。
冷不丁的,那引人遐想的乐章戛然而止,千清的心猛地一沉,但不过仅仅一瞬,一瞬过后,迎来的不仅是之前有的,还有——豁然开朗的视线。
二人已达山顶,山顶之上,是岩石平地,唯有一层轻薄的雪,一看便知,这里常有人悉心清扫。周围遍是烟云笼罩。放眼望去,平地尽头,悬崖边沿,种着一棵花树,树枝延伸,至天涯。
古人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所以千清认为这是棵梅树。
雪梅树之下,有一奏乐人,身存三坛酒,每弹完一句或几句,就举酒痛饮,纵使粗野之态百出,也不以为意。
千清与颜余肆对视一眼,颜余肆道:“听你的。”
于是,二人便又沿着那乐音顺藤摸瓜,音色越发清晰,视野越发开阔,十几步后,来到了那奏乐人身旁,此处有梅树遮挡,千清便也收了伞,还给颜余肆。
这奏乐人却是全然不知,也可以说是知道有人来了但定不是心中那人,懒得看。
这人手抚一面琵琶,那哀伤的音乐就是出自那双指节分明的手之下,一袭白衣翩翩,一派仙风道骨之气概。衣袖及下摆都染有不规则的淡灰,宛若弹了灰墨点点,晕染开来,无限延展。
背靠枝干,一腿支起,纵有悠然与忧郁之态,含有淡淡情伤。灰白的发丝时不时拂过面颊,那人却也依旧。
千清看不清这人的脸,便也愈发好奇,但又不宜开口。加上乐曲凄凉,只觉这人像是受了情伤。
最终,怜悯之心迫使他开口:“道友,可有何事,便于开口吗?”
那人停下了手中的曲子:“愿与故人逢,愿得一人心。”说罢,举起地上一坛酒,往嘴里灌,一饮而尽。下颌淌下两滴水,不知是泪,还是酒。
千清更加确定了,这人肯定是在感情方面中了箭。
千清深知,相思之情大过所有,相思之苦也痛过全部,他帮不了这人多少,能做的,也许只有静静聆听吧。
于是,他来到这人身旁就打坐下去。
颜余肆根本没来得及制止,无奈道:“师尊,地上凉。”
千清却是反驳:“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姑娘。”
颜余肆无言,便也挨着千清并排坐下。
倏忽,一阵寒风袭来,深刺进骨,衣袖飘飘,树上的白梅零零落落飘了满地,拂过面前,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在一堆七零八落,缺胳少腿的白梅之中,掩藏着一朵完好无缺的花,当真一花独秀。
千清小心翼翼地捡起它,似疑问似感叹:“凛冽寒风怎么都吹不散你。”
可颜余肆只轻轻吹了口气,那花却掉了一瓣:“装的罢了。”
千清笑了笑:“没关系,依然很美。”
千清这才发觉,气氛似乎不对,便也没再发话。
不经意的扭头,发现有朵花飘到了那人肩头,便想着取下,可手刚一触到白衣,那人却手中曲子一停,抬眸看向千清,千清猛一缩手,白梅也随之飘落于地。
与此同时,千清在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庞:
这人生得格外俊俏,银灰的发丝衬得肌肤更加雪亮,那般的冰肌玉肤,真真是圆润如玉,皓如凝脂。鼻梁极为瘦挺,两瓣薄唇似笑非笑,咽下口水,喉结一转,更为勾人。但最勾人的还是那双眼眸,柳叶眼,淡蓝的清眸如水般,清秀却不显柔弱,俊朗又不显魁梧,都恰好把握在一个适中的程度,教人看了甚为舒服。
目光相交,千清只觉一口血气上升,两颊发红,久留不退,像是醉酒了般,心脏狂跳不止,有好几次都险些蹦出嗓子眼,屏息凝神。
过了好一会,才慌忙躲过目光,可两颊依旧发热,心脏依旧狂跳:“你,你别误会,我是想帮你……”说着说着,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是想帮你取掉肩上的花。”颜余肆替他说道。
“嗯嗯嗯嗯嗯!”
可在无人察觉之中,那人目光灼热。
好半晌,才听那人道:“无碍。”
千清转移了话题:“你弹得很好。”话一出口,他又觉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嗯,不及故人。”那人抱着琵琶轻轻抚了抚。
千清直觉这人心情比方才好了些:“可以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三生有幸,年少时期曾遇贵客,长衣飘飘惊世骇俗,是我的倾慕之人,是我的心中所念,无奈来去匆匆,那一别,我寻之已久。”他温柔地注视着那面琵琶,柔情似水,宛如清风拂面,温柔的过分。
“人有悲欢离合,既然有离那就定会有逢。我愿虔诚夙愿,换二位久别重逢,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的。”
话音刚落,这时,千清才记起了颜余肆。
他扭头一看,只见颜余肆躺在皑皑白雪之上,枕着手臂,嘴角叼着根野草,悠然自若。
千清以手支起下巴,笑着道:“不是说地上凉吗。”不知不觉中,千清心情也好了许多,许是近朱者赤吧。
见千清终于是记起自己来了,颜余肆坐了起来,双手撑地:“谁说的?“野草自然掉落。
“某人说的。”
此刻,正值酉时,颜余肆抬手指了指千清身后的天:“师尊,看!”
千清转身,眸中映出绚烂的彩霞,那奏乐人也望了过去。
三色彩霞渲染了半边天,交融着,朦胧着,簇拥着圆满的落日,红似血,烈似火,染得周边的云也变成了彩色。仿若天然的帷幕,在那触手可及之处,熠熠生辉。
落日的余晖毫不吝啬的倾洒,形成束束光线,映得大地金灿夺目,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世间独一份的温柔,是世间的偏爱,亦是世间的恩赐。
这般绚烂璀璨,与这银装素裹的人间,有着天壤之别,显得格格不入,但是素雪与夕阳的结合,二者同是独树一帜,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今日幸得一睹,从此一眼万年。
“师尊,对你的承诺,我做到了。”颜余肆有些骄傲,像是等待着夸奖。
千清歪头道:“谢啦!”
“师尊。”颜余肆道。
“嗯?”
“我饿了。“
闻言,千清从乾坤袖中取出了一小盒糕点递给颜余肆:“你先垫垫,回去了我给你调羹喝。“
颜余肆接过糕点,打开檀木盖子,一个个方方正正排列整齐的桂花糕呈现眼前,小巧精致,散发出诱人的香甜。
可是颜余肆并没有立即就吃,而是把桂花糕凑到了千清面前:“师尊也吃。”
见颜余肆盛情邀请,千清便也拿过一个,又无意间看到了那奏乐人独自抱着琵琶发呆,看了看手中糕点,又把它凑到了那人面前:“尝尝?”
那奏乐人一愣,看着千清不知在想什么,千清还以为是他不想吃,便也不多为难,桂花糕刚到嘴边,蓦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千清顿觉手腕一紧,竟是被那奏乐人握住了。
千清惊觉,这人的体温竟比自己还要低,便觉得他应是在这里待了很久,因这恶劣的天气所导致。
下一秒,那奏乐人将桂花糕凑到自己嘴边,张口轻咬进嘴,随后缓缓松开,但是虽然松开了,千清的手也还依旧僵在半空。
千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握依旧心有余悸,心跳依旧加速,两颊依旧发热,脑海里依旧浮现出那幅画面……
“你自己做的吗。”
奏乐人开口了,也终是打破了千清的幻想。
千清轻咳一声:“是。”
“好吃。”
见得到了对方的夸赞,并且还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地夸赞,千清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心情,反正感动的快要流出两行泪来了。
可不等他开口,颜余肆抢先道:“当然了,师尊的厨艺,天下第一流!”
说到最后一句,他似乎还有点引以为傲。
奏乐人瞥了眼颜余肆,并未作任何答话。而千清呢,本想着矜持一点,可实际却是根本忍不住,低头莞尔:“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怎么不敢当了,你要是第二,谁还敢称第一。”颜余肆像是怕千清妄自菲薄似的,夸得千清都不好意思了。
不多时,黄昏的圆日已被彩云吞掉了一半多,时间在无声的岁月中流逝,天渐黑。
“师尊,还不走吗?”
千清忘了眼天边:“嗯,是得走了。”而后,又望了眼奏乐人:“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家吧。”
奏乐人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口酒伴着话咽了下去,垂眸:“嗯。”
千清站了起来,侧了侧身:“余肆,走了。”
颜余肆盖上檀木盖,也站了起来,看着那小盒桂花糕,犹豫了会儿,但最终还是轻轻放在了奏乐人身旁:“苦,人之常情,但与其借酒消愁,不如以甜抚心。那个人……怎会愿意看到如此郁郁寡欢的萧郎。”
他没走两步,又道:“桂花糕,我替师尊送你了,日后有缘记得还。”
奏乐人语气坚定:“一定!”
“师尊,走吧。”
“嗯……等等。”
千清最后还是想要问一句:
“相见时难别亦难,相见是缘,不知有没有缘得以知晓道友名号。”
奏乐人起身,蓦地,又一阵狂风。
这人比千清要高半个头还多,千清只得仰视看他。
而那奏乐人眸中,却是一名少年,青衣翩翩,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在那青纱之下,隐约可见,嫣然一笑。
在他的目光中,从始至终都只能容得下一人。
“尘氏,字不染,号仙羽。”
“我姓千,你可以叫我千清。那么尘公子,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
一阵狂风终止,又恢复了先前的安宁。
颜余肆撑开伞,向千清那边偏了偏。
“哗”的一声,长剑出鞘,千清向悬崖边一丢,脚底一点,轻松跃上剑身,向前飞驶。
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青伞用力向尘不染那个方向抛去,尽力大喊:“尘公子,雪大,记得打伞!”
一口气说完,也不知那人听没听见。
只听身后几丈米远处传来颜余肆的声音:“师尊,等我!”
“哈哈,快来!”
颜余肆加快了速度,紧随其后,为他挡雪。
“余肆,你怎知世上有这么一处宝地?”
“我原也不知,只是曾听闻三言两语,得知这是当地最高的一座崖,但从未来过。”
“这是什么崖?”
“期娶崖。”
颜余肆接着道:“听说……”
“听说什么?”
他匿笑着:“没什么。”
此时夕阳西下,此时风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