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这座桥，没着渐隐的小路转去几个弯，拨开油绿绿的叶丛，你就能看见藏在山与天中间的一汪深潭，潭水是幽深又冷冽的，借着矮山的掩映安享着阳光叨扰不到的一处宁静。而一个老汉则会坐在潭边点缀着青苔的石头上，握着他的鱼竿，与沉寂的水天融为一体。

    你要去跟他打个招呼吗？那他准会问问你，你从哪来，有没有见过他的小孙女。

    云照是他的小孙女，外乡人，你初来这里不知道，云照真真是方圆几十里最着人怜爱的闺女，腼腆又安静，她若对你抿着嘴笑一下，你定想为她摘星星。

    云照过去就站在这桥上，挎着一个竹篮子，卖新鲜的、娇嫩的月季。过路的人即便不买，也都喜欢同她说两句。时间久了，一个接一个的人登门向老汉提亲，而老汉只是摇摇头说，小云照的大事要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不急，不急。

    云照看起来也不急，她仍是挎着篮子在桥上等，等啊等啊，等到了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公子叫季山明，他们第一次见时，云照悄悄红了脸，夸道，你的名字真好听。

    季山明其实是因为一个梦才来了这里，梦里有一座桥，桥上有个仙女。于是醒后，他向客栈的老板打听附近的桥，循着指引，他没能找见仙女，却送出了自己的心。

    你若再早来两年，也是溪岸刚泛起青绿的时候，就能常看见他与她漫步在这条小径，草嫩沙软，马蹄轻轻。

    季山明为云照停留了两个月，到不得不赴京的时候，他提着礼登门，郑重地向老汉承诺，若能风光归来，定会娶他的小云照为妻。

    你来时拿了把伞，这是很妥贴的决定。久往在这的人都知道这个时节时常下雨，有时是白日轻敲蕉叶的淅沥，有时是夜晚扰人安眠的汹涌。也是在那样一个夜里，季山明撑着油纸伞，小心扣动老汉家的大门，给云照平淡的生活带来了一阵涟漪。他说：“我赴约了，回来娶你。”

    云照嫁得风光极了，人人称赞新娘子的貌美贤惠，新郎官的俊俏痴情，就像美好的话本结局里，才子金榜题名，扶摇直上，而后十里红妆，迎意中人为妻。

    老汉拒绝了和两人一起去季山明的赴任地，他温柔又疼爱地拥着离别时扑在他怀里哭鼻子的小云照，说：“爷爷老啦，不想离开这片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囡囡不用一直挂念老头子，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云照在路途中仍然很担心，今年下了好大的雨，如果小溪的水漫上了岸，爷爷的屋子会不会被泡发霉，爷爷有没有精力修理。

    季山明到任后忙得整夜都回不了家，他告诉云照，上游因为暴雨发了洪灾，如果不尽快泄洪，流域里的所有生灵都不得安宁。大水肆虐，疫病侵袭，没有人希望看见那般人间炼狱。云照点点头，她端上温热的羹汤，再目送着爱人匆匆离去。

    季山明说，紧急修筑的防洪工事起了作用，洪水在平原上放缓了速度，有改道的趋势，这给朝廷缓了一口气，他们有了另一种选择。

    云照不明白季山明说到这时为什么要突然捧起她的脸，可来不及多想了，季山明颤抖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朝廷决定把水顺着地势引入深山里、山势围成的谷地前代考证可以储水，可而今时间太紧急，没办法通知其中的几个村子撤离——用几村人命，换下数十万人命。”

    云照睁大了眼睛，她知道那本不该被殃及的几百人无辜，可在另外几十万人命面前，已是太微不足道的牺牲。

    她刚要开口，季山明急急地续道：“云照，我已经……准许了这个决议。那是你的村子，云照，你的爷爷、你的村民、你的所有，都在……那里。”

    寂静。

    天地间一片寂静。

    云照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挣开了季山明拉着她的手，冲出了屋门，利落地解开拴着的马，翻身拉缰，不顾身后人的呼喊，纵马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云照想着什么呢？

    她想起爷爷指给她的埋着女儿红的那棵小树，想起季山明教她骑马时常溜的那条小路，想起出嫁时村里阿爷阿妈们的笑容与祝福。

    快些、再快些。

    时间和空间模糊了，她好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又好像只走了几息之间。

    云照站在了熟悉的小桥上。天将亮了，悠远的地平线绽出万缕金光，撕裂了暗夜与乌云，明亮温暖的颜色缓缓地、缓缓地，铺遍了天空与大地。

    她回身，看见早起的爷爷惊讶地睁大眼睛，又忙欣喜地招手唤她过去。这本该又是新的一天，而她该笑着扑上前去。

    可现在不行了，她分明听见了浪涛的咆哮，隐隐藏匿在未来里。

    家乡小溪中温柔的水化作了汹涌的巨兽，要吞没她十九年的全部回忆。

    绝不允许。

    云照转过身，向桥的另一端走去。

    一步，两步。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可又那样坚定。

    最后的最后，只有风听见了她的一声轻叹。

    少女消散在了黑夜之后的晨光里。

    桥的对岸原本是宽阔山谷，在那天的晨曦后，变成了拔地而起的崇山与密林，一重重的山看不到边际，唯一的入口，留给云照深爱的小桥和小溪。

    老汉不想看见那条潺潺的小溪，溪边的每一处都有他的小云照的身影，他搬去了桥对岸的山里。

    从那之后他常哼歌，反反复复只哼几句。

    你往前走吧，走过这座桥，沿着渐隐的小路转去几个弯，停下脚步静静听。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

    “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你要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那你别摘下脸上的面具，别让他伤心。

    后录

    南歌子

    苏轼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因，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