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导,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连热水器都没有!“剧组中有人不满地大声嚷嚷。另一边场务收拾着棚中四散的设备与道具,副导演瞟了瞟宁栩的脸色,狠狠瞪了不懂事的工作人员一眼。
宁栩站在槐山村唯一一条水泥路旁,放眼望向漫山茂密的树林,正值秋初时分,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的脸上,将他面部的轮廓柔和了些许。漫山的树已现出极有层次感的黄绿相间色调,那是秋天的颜色,宁栩喜欢秋天给人的感觉,那是有距离感的温柔。
这两个月宁栩正着手拍摄的是他两年前写的剧本,不同于传统意义上所谓天才导演向来喜欢拍的文艺片这是一部主旋律商业爱情片,名为《穗月》。电影讲述男主作为经济专家从省委被派到乡镇指导扶贫,与山村地方干部,同时也是从村中走出的女主相遇,两人从观念不合到日久生情,互相理解,一同为乡村振兴事业做贡献。电影邀请了正在转型的一线流量小花林意朵,还有刚刚拿到二金的影帝严俟余坐阵,主题积极,阵容强大,票房根本不必担忧,而此次到槐山村取景就是为了拍摄男主扶贫工作中遇见了女主的一段情节。
槐山村是临县最落后的村子,但好在环境清幽,每逢秋冬,树林景致还是可以吸引到一些摄影爱好者前来,勉强能带动当地经济,虽然如此,槐山村还是全市第一贫困村。
正当中午剧组休息转场的时候,宁栩没什么胃口,便决定上山走走,顺势考察一下周边环境,用作取景参考。沿途树林与藤蔓茂密,高大的树冠遮蔽了透射而下的阳光,泥土微微潮湿,散发出浅淡的泥腥气。
宁栩安静地徒步于山间小径,让孤独像一张大网笼罩着他,细细密密,令人有些透不过气。这种感觉如此轻易可使人共情,让人心疼,宁栩的眼前出现了那个身影,“她”也应该是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的,这是独属于"她"的孤寂苍凉的心灵世界。
"她"是宁栩二十六年人生中耗费时间最长的一部作品的女主角,是四年前他一次短暂的灵感迸发的产物,甚至可以称作是他的缪斯。
宁栩是科班出身的导演与编剧,他对作品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追求,加之宁栩深埋骨血中的偏执强迫因子,他在圈子里一向被认为是"严导",作品质量有把关,从不会出现什么票房毒药一类的作品。但宁栩清楚,一路走来,他的所有创作都不是自己真正满意的。
在这虚伪的时代里,在更加浮躁而虚幻的娱乐圈,人总是要为了金钱,为了舆论作出一些让步。所以他一次次被迫修改自己的作品,在世故中掩去了艺术家的狂热偏执,把一颗直白炽烈追求艺术的心脏埋在了灵魂唯一的净土,只能用自己最高的标准打磨”她"——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角色是他的"艺术情人”。
行了一段路,宁栩抬眼,蓦地怔住了,在右手边的树林中,探出了一个少女的脑袋。她悄悄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尽管女孩皮肤有些黑黄,头发遮住了眉眼,隐于林中看不真切,宁栩还是觉得像——因为那双眼睛,就是"她"应该有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干净明亮的,眼神却是坚韧执拗的。宁栩听见自己的心脏以一种奇怪的频率撞击胸口,那是他被唤醒的艺术热情催促着他立刻采取行动。
女孩只是悄悄地从树丛中看他,被发现了就有些尬尴地收回视线,匆匆拖着一只大麻袋离开了,背影单薄瘦削。
宁栩很快回到了剧组里,他放下了自己温和有礼的假面,绕过含羞带怯地询问他剧本内容的女演员,找到槐山村的村长打听女孩的身份。
"哦,你说山上那户人家的女儿?那个漂亮女娃叫池泉,也是个可怜孩子,她爸几年前就让她辍学回家,让她包了家里所有家务活,还指望明年把她卖给旁边镇上一户人家做老婆……"村长絮絮叨叨地同宁栩讲述。
池泉才刚刚满15岁,她的人生是典型大山女孩经历,父母一辈子没走出村子,教育水平低,也无力支持下一代的教育,封建落后,重男轻女,目光短浅,为人粗鄙。池泉原本学习也就一般,高一没上完便被迫辍学,在山上挖些药材,在家里做些手工制品贴补家用。她的母亲在去年冬天去世了,父亲脾气不好,对她颐指气使,动辄打骂。家中大哥刚成家,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来给兄长结婚,余下一些是父亲留给小儿子的,在深山陋村中,池泉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注定是被放弃的那个。
今天池泉的父亲带着小儿子去镇里大伯家走动,留下池泉一个人在家中。这是她一年中难得的闲暇时间。她喜欢槐乡的山间美景,于是处理完家中家务后,她便提着麻袋到树林中去拾柴采药。想起前几日她便听从前的同学林琳说村里好像有大导演来拍电影,好几个同学都被叫去当群众演员了,池泉有一些好奇,于是采药时便有意无意地向着村中心方向走。
走到山道中途,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男人,她有些羞涩地躲到了一棵树后,悄悄望向那个男人。他的穿着与村中的人都不同,是体面的衬衫西裤。男人五官生得精致,骨相极好,眼睛是多情的桃花眼,只不过神情很冷,他色微微透出苍白,微长的发垂到额角,遮住了有攻击性的眉眼,平添几许温柔。男人孤身站在小径上,仰头看树缝中倾泻的些许阳光,使他多了些孤独而忧郁的气质。
"这一定是哪个电视上闪闪发光的明星演员吧",池泉暗暗出神,在心中感叹,“城里人都长得这么好看吗?"再一回神,她跌进了男人黑沉的眸子,池泉慌乱地移开视线,抓住地上的麻袋跑走了。
池泉回到家里,父亲还没回来,但她知道以大伯一家的性子是绝不会留父亲这样的穷亲戚在家吃晚饭的。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了,她必须在此之前烧好饭,收好衣服,把鸡赶回家里。
生活依旧碌碌,她也明白下午短暂而惊艳的遇见不过一场黄梁梦,再深刻的记忆都会在日复一日或平淡或焦熬的挣扎中褪色,失掉其原本看似无可替代的意义。
她是十五岁的池泉,是山野中不屈于命运的野花,彼时的她相信抗争的意义,相信再多的伤痕都可以被时间遗忘,生长于淤泥却依然向阳。
日头西斜,她的父亲池二山回来了,这次他带着小儿子进乡里,恰是看中了大伯一家没有儿子,想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镇里,做槐山村第一个大学生,好给他脸上添光。
池泉从灶台后走出去,就看见池二山满脸沉郁之色,孤身一人走进了小院,看神色似是很不快。池泉低下头,看着自己布鞋上沾着的泥,深呼一口气。每逢池二山心情不好,他都会拿池泉出气,小则骂她"赔钱货",大则拳打脚踢。
池泉记得上次挨打是中秋节,父亲到大伯家送节礼,被大伯母和其他亲戚轻视的目光刺激到,怒气上头,踹了池泉侧腰一脚,那处淤青了好几个礼拜,直到前几天才有些好转。
然而,此刻,池泉感觉到那处又泛起了些微的疼痛,她抿唇,努力压下心底的恐惧,缓缓走出堂屋迎上父亲。
池二山看见她就想起刚刚大哥冷淡而厌恶的表情,霎时怒从中来,抡起手边的猪草刀就往前甩,刀从池泉手边呼啸划过,落在地上,清脆地发出"当啷一声。池泉瑟缩了一下,还是迎上去,说:"爸,晚饭已经.…"还未待她说完,池二山就怒喝一声:“吃吃吃,吃什么吃?你个赔钱玩意儿,老子一辈子就毁在你娘俩身上了,你她娘的净知道花老子钱,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看老子不打死你!”说罢,他抡起扫帚,当头就池泉身上招呼。
忍耐可以解决世界上的大多数问题,至少在池泉的世界里是这样的。
棍子落在她的腿弯处,疼得她弓下了身,紧接着又一棍子落在她的左臂上。池泉护住自己的后脑,蜷在角落。池二山见她如此,猛地把棍子扔在地上,直接空手朝池泉身上打去。她的皮肤被地上的砂石磨破了,沁出丝丝血迹,尘土沾满她的衣服,脸上也被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宁栩刚跟随村长走到院门口,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响动,以及池二山不堪入耳的大骂声。村长微变了神色,冲宁栩尬尴地笑笑,转而大跨步走进院子,冲过去拉开了池二山,喝道:"池老二!住手!宁大导演来了!赶紧停下,别打小泉了,让人家看了笑话。"
池二山被村长拉到一边,小声耳语了几句。村长转而面向宁栩赔笑道:"宁导,这就是池泉她爹,池老二。"
池二山弓了弓腰,满脸横肉堆笑,谄媚地说:"宁老板觉得我们家池泉有演戏的天赋是吗?唉呀,她自小就长得挺水灵的,我就说她应该去拍电视,难得遇到宁老板这样的贵人,慧眼识珠啊!"
宁栩没有理会两个点头哈腰的中年男人,走向低头站在一旁的池泉,女孩身上血渍与灰尘沾满衣服,脸上也灰扑扑的,宁栩微皱了眉,从口袋中取出手帕递给女孩,"擦擦吧。"
池泉的心还悬在暴力血腥带来的恐惧之中,蓦地见到了救星,还没能做出什么反映,木讷地接过手帕,她的手指上沾着灰,触到雪白的帕子留下黑色的指印,视及此,她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悄悄地用衣神擦净手上的污渍,抹去脸上的灰,把手帕攥在手心里,才仰头看向宁栩。
宁栩也正注视着她,温柔而专注,只不过那并不是什么情人间缱蜷的眼神,如果有人仔细看,就会意识到那是画家注视雪白画布时的炙热亮光,眼眸中温情的背后也只余冰冷的打量。
池泉忐忑地看着宁栩,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这个光鲜的男人看见了自己这种在底层挣扎的人最无力的瞬间,这是她最不愿为人所知的伤痛。
"唉呀,小池受伤了吗?怎么不叫人?这是宁大导演,他想挖你去拍电视,唉哟多好的机会呀,村里那么多小姑娘都羡慕哟.…"村长关注到宁栩的神色,立刻走过来拍拍池泉的肩,热情地絮叨个没完。
池二山见状,朝宁栩咧开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神色中写满贪婪。"那我们家池泉去拍电视了,不得提前付点那个什么,哦对,合同费之类的,我们清白人家的姑娘到大城市里万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啊呀,这种大老板呀很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嘿,瞧我这张嘴,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没什么其他意思,就我们家闺女总不能白给人打工,您说是吧?"
宁栩见多了各种阶层中道德最为低劣的人,池二山终究只是没文化的莽夫,三言两语便被诈出了目的。但宁栩并不打算真用钱解决这一切,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他朝池泉招了招手,道:"你先过来,我们聊聊。"
池泉跟着宁栩走到屋后,她的思绪有些杂乱。明知道世上不会有莫名从天而降的好处,却又隐隐期待对方的行为真的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宁栩在离屋子十米左右处停住,转身面对池泉,与她保持一个令人舒适的距离,调整好面部表情,向女孩伸出右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充满力量感。池泉悄悄抹了抹手心,把右手搭在男人手上,轻轻握了握。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宁栩,宁为玉碎的宁,栩栩如生的栩。我今年26岁,是一名电影导演。我其实并不是在找一个演员,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们家想收养一个女儿,托我帮忙找。今天恰巧看见你父亲他……就想正好把你从这里带走。"
池泉听见他说,"你不是池中鱼,你本就是林中泉,不该被拘于深山,泉水远行的终点应该在大海那边。好了,池泉同学,轮到你的选择了,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池泉注视着宁栩的神色,后者直视池泉的双眼,脸上微微含笑,站姿笔挺。这是十分具有欺骗性的外表,池泉心思还未深沉至读懂如此完美的伪装,在女孩单纯的心里,这只是一次善意的援助。
"宁导,我……我非常愿意离开这里,不过,我不想您把钱给我父亲这种人,我不值得您花那么多钱…"池泉低着头,小声但坚定地说。
宁栩轻笑,启唇道:"确实,他这样的人渣不值得,但是你值得我为你花钱。不用推托,好好读书,我不会让自己的钱打水漂的。今天我会叫人来接你去我的一套房产,好好休息几天,适应一下崭新的生活,等我回来带你去见想收养你的那家人。剩下的事情我会解决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