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个事儿做也挺好的。”司成刚父亲盖上大锅盖,压住了争先恐后溢出来的水汽。
司成刚蹲在厨房门口,手里抽着泰山烟,听见父亲的话,又深吸了一口烟。长出的胡茬扎了一下手指,“干完这个活儿,我姐就能离婚了。王三那个王八羔子!”说着他啐了口痰狠狠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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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制组已经安排好,独一味负责工作人员平时的伙食。海凡很注重这次的拍摄,特意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开机仪式。
开机仪式上,制作团队的人几乎都到场了。文旅局派了人下来,荷皛本以为是周惜柏,却不曾想是一个生面孔。
荷皛捕捉到姜唯失落的情绪,揽住她的肩膀开玩笑说:“想他就打个电话问问。”
姜唯愠怒扭脸看她,否认道:“工作派遣没什么好问的,再说我们都结束了。我不想他。”
荷皛抿嘴挑眉,语调上扬:“哦~不想啊~”
开机仪式大合照的时候,经过工作人员的调节,阴差阳错的三白和日方站到了一起,是中间偏左的位置。
就在摄影师拍照的那一秒时,日方对三白说了一句话,声音压的很低,只能两个人听到,“三白,我们新的开始到来了。”
这张照片不出意外的效果很差。
照片上三白惊讶的表情很明显,她微微张嘴偏头看着迟昉,可迟昉却微笑着看向镜头。
“三白,你看镜头!”摄影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生,第一次跟组,兴致勃勃要掌镜。
因为是同龄人,所以男生跟三白关系还不错,已经加了微信,并且还给三白拍过几张油菜花田的照片。
荷皛闻言立马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可下一张照片还是没有拍好,“迟昉老师!笑一下,跟上一张照片一样就好。”
他看到的照片中,迟昉突然变得非常严肃,脸沉下来,眼睛死死盯住镜头,似乎想通过镜头把人吃掉。
假设这样的人只是一个工作人员那也无所谓,但这是迟昉,流量热度很高,且在这次纪录片当中是监制,所以他必须笑。
荷皛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拽了下他的衣摆,提醒他注意形象。
连军哥也在一旁眼神示意迟昉。
拍照顺利结束了,由此,四月初纪录片正式开始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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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的拍摄题目是花期。
主视角蜂农是司成刚的父亲和荷皛,主要的拍摄场景是家到蜂场和洋槐林,需要从早上开始拍。
一开始的荷皛不能适应摄影机跟随拍摄,她的行为和表情不太自然。
其实跟拍摄影师已经尽量放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样最大程度还原蜂农生活。
但荷皛知道自己是在拍摄。
所以最开始的素材效果不是很好,她的一些表情和动作有些僵硬。
迟昉没有通告的时候也要入镜拍摄,亲身体会蜂农的生活。所以他几乎跟荷皛一样同时开始拍摄。
荷皛骑着电动车出门,泡着茶的水杯挂在车把手上来回晃荡。她准备加快速度拐弯去蜂场的时候,迟昉也推车出来了。
他也买了一辆电动车,荷皛第一次见。
荷皛停下车不自然地看向他,偷偷瞥了眼镜头又快速转头。她看了很多纪录片,知道纪录片拍摄要自然,所以也不敢多做停留。
可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打磕巴,“嗨~没……没见过你骑电动车,是刚买的吗?”
相比于荷皛,迟昉就无比自然,关上清河居大门跨上电动车开到荷皛近处,“对,镇上电动车卖场买的。”
在她感受到迟昉气息的时候她变得自然心安很多了。
没想到迟昉指着水杯里的茶说:“枸杞和菊花一起泡效果等于零。你是要补还是消火?大约你喝了还是会上火。”
荷皛恍然大悟,当下忘记了镜头的存在,“怪不得一直没用。”她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但被自己蠢笑了,本来想学习养生却适得其反。
所以在迟昉的陪伴和时不时的引导下,荷皛很快适应了拍摄的存在,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对着镜头说话。
荷皛的跟随拍摄一开始那个年轻男生,但拍了一天之后就换成了另外一个年龄较大的人,闲聊的时候听说已经结婚了。
荷皛并不在意这些,她认为这是制作组的专业安排,自然有他们的用意。
司父反而比荷皛适应得要好,这一期的第一个主题是传承。所以有很多司父和荷皛交流的镜头。
蜂场选定在离蜜源合适距离的地方,交通相对便利一些方便运输成熟的蜂蜜。
有专门的飞行摄影跟随蜜蜂的活动。
蜜蜂的日常营养来源需要依靠花粉花蜜,有意思的是负责采集的工蜂很聪明。
它们会根据花朵的花粉和花蜜的储存量以及巢内的侦查蜂勘测完蜜源之后通过特殊的舞蹈来引导蜜蜂找到蜜源采集粉蜜。
仿生微型摄影跟着侦查蜂从蜂场出发,最远飞行范围在两千多米。
不出所望,摄影组也拍摄到了侦查蜂跳8字型摇摆舞的素材。
侦查蜂是最先吹响号角的那一只,它在蜂群中的意义重大。
每一个流蜜期负责侦查的蜜蜂都不相同,一代代传承,它们的生存期相比较于洋槐,相比于人类,它们的一生在掐指一挥间消散了。
可总要有一只蜜蜂率先发现可供生存酿造的花蜜,好叫身后跟随的无数蜜蜂能采集到满满登登一蜜囊。
这个时候主镜头就会给到司父。
镜头中他面容苍老,像是干硬的枯木,他就是那只退休的上一代,坐在路边的土垄上,背影身子微驼,背景是浑厚的野山。
镜头转到他的眼神充满希望和欣慰,镜头跟随他望着的方向,荷皛入镜。
此时正是阳光正好的时候,照在荷皛的身上,仿佛她发着光一般。帽子后面的蝴蝶结系带随风划出漂亮的弧度,天空湛蓝,大朵的云朵逐风而走。
荷皛的眼神则是坚定的,她有着信念,是新一代承接人。
这段素材会被放在这一集的开头。
迟昉拍摄时也在现场,他和导演在回放这段素材时仍然觉得远达不到现实中看到的程度,但也足够讲出故事感。
司父和荷皛之间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志同道合。
司父接受采访时说:“做蜂农很辛苦,我们常年在外面回不了家,但是我们靠山吃山,靠着丰富的蜜源,为了我的家里我就得干下去。”
“但是三白这孩子不一样,她比我们聪明多了,学历高,她能带着更多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对,就是创新。”司父笑着面向镜头。
还有一个小组负责拍一些宏大的镜头和清河镇的空境,司成刚会帮助这个小组找到好的镜头。
但是好景不长,拍摄到几组好的空镜后司成刚却没有再来过,联系他他只说有事情需要处理。
连司父也提出了请假,导演猜到他们家是出了什么事情。
好在这几天该拍到的东西也拍到了。
由于纪录片的定位主要在讲出蜜蜂养殖下的蜂农的生活,虽然他们可以先拍摄养蜂的一些科普性内容,但纪录片主视角长期不解决好无法出镜的话,这会拖延摄制进度。
所以导演找到荷皛和迟昉,商量着帮助他们尽快解决。
经过司家的同意,一位摄影也跟着去了,这样可以预备着拍摄到一些更加深刻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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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入一个小巷,停在尽头处。再往外走就是一片田。
荷姥爷早先种的菜已经架上了小棚子,隐约能看出青绿的菜叶子。
院子里没有人,没有养家畜,只有一只看家狗,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
司父听到声音从屋子里把他们带到屋子里。
屋子里更是一片死寂,气氛极其低沉。
不知道是不是采光的问题,屋子里较外面昏暗得多,温度也低一些。
屋子里的墙上贴着不知哪年的报纸,窗户边是村子里传统的盘炕。
司母个子矮小,目测只有一米五的身高,看起来也是身体虚弱,因为眼睛看东西已经不太聚焦。
她艰难地端来水放到桌子上,里面的茶水赶集时买的茉莉花茶,喝起来很苦很/涩。
荷皛搀扶着她坐下,告诉她:“不用特意招待我们。”接着她坐在司母身边的大红色塑料凳子上陪着司母。
司母看起来像是大哭过一场,眼睛肿着,眼圈通红,一脸疲态。
司成刚相对还能撑一点儿,不过脸色也不好,像是发过一场大火。
导演先是小心地询问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不敢说会帮司家解决一切,所以他并未先言明提供帮助的事,只静观其变,待随机应变。
司成刚一开始一言不发,随后在荷皛追问下说了句:“我们的家事,你们不用插手,惹你们一身骚。”
导演听到这里跟摄影和迟昉交换了眼神,意思是如果短时间难以解决的话,就换掉人,再改一版脚本。
这是最为便捷的方法。
迟昉明白海凡的意思,其实他也认同这个办法。不过他不动声色示意他先等等,之后看向荷皛。
果然荷皛出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声音温柔坚定中透着一股焦急,那是来自荷皛底色的善良促成的。
迟昉无奈地笑了。
司父讲清楚了来龙去脉,语气中多是无奈。
原来是司成刚的姐姐司倩。
司倩哭着打来电话,哭诉着丈夫的暴行。
司倩其实结婚很晚,因为家里穷,还有一个臭名在外的弟弟,是以她早年一直在外打工挣钱。
后来经人介绍跟丈夫结婚。她看重丈夫是一个顾家且老实的人,在外面做生意有情商会来事儿,能撑得起一个家庭。
结婚第一年,夫妻二人还很恩爱,丈夫很会疼人。但是好景不长,他们一直备孕却迟迟没有怀上孩子。
一开始,丈夫带着司倩去省会检查,查出是输卵管阻塞,所以这一年只忙着治疗,嘴上温柔的安慰妻子。
接着却仍然怀不上孩子,司倩就让丈夫也去检查。结果查出是弱\精,其实是很难怀上的程度。
于是二人一起治疗,司倩慢慢恢复,治疗得差不多了。
但是丈夫却是变了脸,因为他的脾气变得和能力成反比。一天躁郁过一天,到如今更是把责任推到司倩身上,说是她耽误了精/子的质量高峰期。
真是好笑,真是一出好戏,只蒙蔽了自己。
司倩如今打电话来,是因为丈夫变本加厉开始打她,好在婆婆一直护着自己才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
她打电话来问有没有办法让她彻底摆脱那里。
荷皛问:“离婚啊!”
古人云:“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要离一场这样的婚有多难。
一开始司家并不知道女婿的真面目,或者说是他的无能和自尊让他逐渐扭曲了人性。
在知道之后,他们曾去找过他警告他,只好转几天就变成原样。
前段时间司倩提出离婚,可丈夫不同意,说:“在彩礼的基础上加五万就离婚。”
是以司家才同意拍摄纪录片,就是为了拿到片酬。
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无赖得到了口风,直到司家有了赚钱的快捷门道,竟然不同意离婚,说是耗也要耗下去。
他的目的很明显,当是为了钱为了利。这种人好处理也难处理,好处理是拿钱消灾,难处理是不知道是不是无底洞。
大约是人弱被人欺,一事无成的人最被嘲讽看不起的厉害。
司成刚就是这样的角色,他一直留在村子里。仿佛打定了主意守在这里,不愿意出去,成为一个守村人。
可他还年轻,他还有的是力气。
大家都沉默,偶尔传来司母的啜泣声,连荷皛也难过得鼻酸,眼圈凝起泪水。
因为司倩从小就对荷皛很好,赶上她从城里打工回来,就会个附近邻居家的小孩子带零食和水果。
荷皛自己的家离她加很远,却还是每年给她带。司倩知道荷家给自己家很多大大小小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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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种大家思绪都游离的时候,司成刚以一中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出家门,甚至快出残影,再也不像是他平时散漫,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骑上家里生锈斑驳的电三轮,一路朝着邻村姐姐婆家而去。
留下的人立马反应过来他是要去干嘛,司母怕儿子出什么事情,嚷着让当家的去看看。
却是荷皛最先动作。
迟昉紧随其后在院子门口拉住了她。
“这并不关你的事,不属于你能解决的范畴了你知道吗荷皛!”迟昉握住她的手腕,“你不能冲动。”此时他比荷皛冷静得多。
荷皛好像听进去了,并未有动作。
迟昉认为荷皛有点过于善良,甚至把别人的责任和事情分到自己身上,见不得苦难的发生。
他扳过荷皛的身体,两个人面对着面。
他接着说“这里面有太多的未知,不仅你可能会受伤,也会给纪录片拍摄和制作方带来很大的困难。如果那个无赖找上门来怎么办?”
荷皛想迟昉对那个男的评价很对,他找上门就打他。但她坚持不说话。
她挺倔的。
“而且你知道如果这次纪录片顺利拍摄会给你,给清河品牌,给清河镇带来多大的利益和流量。”
迟昉的手紧紧抓住荷皛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气。就像是他的眼神和脸色。
荷皛脑中浮现很多形容词——理智,冷漠,无情,事不关己。
忽然她紧蹙的眉头松展开,眼睛轻颤,脑中一片清明,她明白了他终究应该是这样的。
可他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似乎牵扯到利益就该是这样的。
“我以为你会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别再跟着我。”荷皛转身冲进荷姥爷的院子里。
她这句话不确定是说给迟昉说的还是导演摄影,又或者都是。
迟昉愣在原地,他其实对情绪感知很敏锐,他看透了荷皛的心理变化。
导演不确定迟昉在想什么,摄影也没停止拍摄,镜头对着迟昉。
“别拍了。”导演对摄影说。
就在摄影准备关掉机器时,摩托车启动的声音清晰传来。摄影几乎第一时间又举起机器对准声源。
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辆摩托车。
硬朗英气的车型,流畅的曲线,荷皛就骑着它从院子里冲出来。
头盔代替了防蜂帽,全然看不见她的脸。
但迟昉能想象到她的样子,倔强又坚强。
摩托车轰隆急速驶过他们三个人,车尾后扬起浓浓的黄土,逐渐弥散开来,留他们在后面吃土,捂住嘴巴鼻子。
摄影只管记录下这颠覆荷皛形象的一幕,但是他私心对这个小姑娘肃然起敬,默默为她竖起大拇指。
他以为,这一幕会成为这一集的一个经典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