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姝啊。”电话那头,周媛的声音温和但难掩担忧,“小慎把汤都喝了吧?”
“都喝了。”秦晚霁迷迷糊糊,边说还下意识地点点头。
离预定好的餐厅还有一段距离,座位上的秦晚霁已经蜷缩成了一团,看起来格外虚弱又可怜。
况野不由得把车速放缓。
他实在担心如果还按照自己平时的习惯开车,秦晚霁会不会更难受,更痛苦。
所以他一改往常。
起初况野并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开有什么问题。
直到有一辆黑色大众出现在倒后镜里,还频繁地按着喇叭。
之后更是恶劣地别车。
况野这才意识到后车是故意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辆外饰透出少女心的宝马mini,已经变成了这条路上一些男司机眼中的最佳霸凌对象。
等红绿灯时,两车已经站在了同一条线上。
况野注意到左边的大众已经把副驾驶上的车窗玻璃降下来了。
他侧头无声地看了看秦晚霁,对方并未察觉任何,只全神贯注地听着手机。
他这才安心。
好在今天是他在开,况野忍不住想。
可之前呢?秦晚霁就一个人承受这种无端恶意?
他紧咬着后槽牙,下颌上的两条肌肉若隐若现。
这些男的是有病吗?在大马路上欺负一个女生?好彰显自己身为男司机所谓的优越感?
黑色大众看到对方也把车窗玻璃降了下来,心中还暗自得意。
只是他没想到车窗单向玻璃后出现的,并不是他料想的娇滴滴的被他别车只能生闷气的小女孩。
而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不怒自威的男生。
可能是跟他脑海中的预期大相径庭,导致他到嘴边的台词无从开口,也可能是车窗玻璃后那张有些青涩但浑身散发着来自上位者的轻蔑和无视的脸让他心里一颤。
总之他哑火了,最后灰溜溜地将车窗升了上去。
又灰溜溜踩了油门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不过一瞬,寂静无声的发生又结束了。
路上这些渣滓男司机况野见多了,但今天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么不舒服。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秦晚霁——好在,她依旧没有注意到这些。
低血糖本就让她很虚弱了,所以绝对不能让这种小插曲再给她添堵。
只是况野觉得秦晚霁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甚至说更糟。
而且他的直觉告诉他,秦晚霁现在情绪这么差并不只是因为生病。
秦晚霁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早就把沈慎喝空的碗拍了照片发给周媛了。
不过单看现在周女士专门打电话过来问这件事,就说明她应该根本就没有看微信。
而且不难看出周媛真的很担心沈慎的情况——担心到根本没有注意秦晚霁虚无缥缈的语气。
“喝了就好,喝了就好。”周媛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不是很重的伤,但是注意调养总是没错的。”
“要不然落下什么病根,那多受罪。”
“嗯。”秦晚霁强撑着应着。
电话那头的周媛却并没有要停的意思,“你们是年轻,年轻是资本,但也不能太糟蹋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是健健康康的才好。”
“你们两个健健康康的,才能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你说是不是……”
“妈。”周媛的话并没有说完,被秦晚霁强行打断了。
她的语气有些生硬,但况野还是从那个有些生硬的音调里,听出了一丝委屈。
其实接到这通电话的时候,秦晚霁就已经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她能感受到周媛对沈慎的偏袒,就像她告诉她要忍耐婚姻里的冷暴力,而不是问清楚原因帮女儿想办法,维护她的女儿;就像每次回家只要沈慎没有陪她一起,周媛似有若无流露出的失落。
作为秦晚霁最依赖的人,她的妈妈对沈慎的关注让她有时候真的恍惚,究竟她和沈慎谁才是她的孩子。
不安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发芽,茂盛的根系就会顺着毛细血管,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安家。
秦晚霁很平静地说:“我跟沈慎不会有孩子。”
话音落,很明显电话那头沉默了。
况野只静静地开车,但余光还是注意到了秦晚霁苍白的脸上透露出淡漠。
微蹙的眉心难掩悲伤。
况野将余光收了回来,专心地盯着前路。
好久电话那头周媛才又淡淡地说:“姝姝……你还年轻,不懂事。”
“说什么傻话。”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你不生孩子怎么能留住小慎,怎么才能维系家庭?”
秦晚霁听完的一瞬间,也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
她觉得这些话很不对,可饥饿让大脑无法思考。
剩下的只有刺耳和闷在胸腔里的一股气。
她把眉头蹙得更紧,颤抖的声音里透露着浓重的难以置信:“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沈慎对我,对这段婚姻是什么态度,这是生了孩子就能挽留的吗?你为什么总让我给一个不爱我的人生孩子?”
周媛心知肚明,自己女儿的这段婚姻并不是一个孩子就修复的了的,而是打从一开始,沈慎就对父母干涉婚姻甚至包办婚姻产生的强烈排斥和抵触。
她的手下意识的紧握,苍白的指尖甚至变得有些发紫。
又是一个红灯,况野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脱掉了身上的外套,披在秦晚霁身上。
“姝姝……你听妈的,妈是过来人……”电话里周媛的声音虚虚实实。
秦晚霁的理智却在此刻突然就崩塌了:“从小到大我听您的还不够吗?”
“我听您的,嫁给了沈慎,听您的做一个贤妻良母,听您的忍气吞声……可是,换来了什么……妈妈,为什么?”
“为什么要逼我给一个不爱我,甚至将我当成空气,践踏我尊严的人生孩子?”
“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生了孩子,结果依旧像现在这样怎么办,那个出生在没有爱的家庭里的孩子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她的语气从激动逐渐变得委屈起来,最后那句话说出口仿佛用尽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
秦晚霁扯了扯身上况野外套,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况野感觉他的心脏好像被人大力捏住了。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餐厅门口,况野沉默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秦晚霁现在应该需要一点独处空间。
在身上一阵摸索过后,况野拿出了烟盒,却又怎么都找不到打火机。
他想起来好像是把打火机借给了亦禾,忘了拿回来。
透过挡风玻璃,况野看到秦晚霁把头埋进了他的外套里。
车子的隔音很好,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外套偶尔传来颤动。
他帮不了她任何。
况野突然觉得心情烦躁。
他只能像现在这样,在她的世界外旁观着。
秦晚霁觉得此刻浑身冰冷,而外套上况野的余温便是唯一的热源。
她在那段刚刚结束的婚姻里被贬低被侮辱她都可以忍。
因为她不爱沈慎。
可来自母亲的偏执和对沈慎的偏袒,让秦晚霁的委屈到达了顶峰。
那些话说完她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去支撑自己了,她有些虚弱的大口喘着气,而周媛也在此刻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姝姝,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妈。”她说的淡然,却整个人都透着强烈的破碎感。
“你是不是低血糖犯了?”周媛焦虑的声音从听筒传了出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迟来的关心比草贱。
秦晚霁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已经顺从了太久,对父母对任何人,她累了。
真的累了。
眼泪还在不断的从眼眶里滚落,但她的声音却很平静很平静地说:“我很好,我现在很好,我跟沈慎已经离婚了,所以永远也不可能会有孩子。”
电话里周媛的语气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姝姝?你把话说……”
秦晚霁根本不想再多说任何,不等周媛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什么体面,什么气质都统统见鬼,秦晚霁将自己蜷缩在况野的外套里哭得近乎昏厥。
佛手柑的味道好似一剂镇定的良药,让她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再慌乱的飘荡。
况野透过挡风玻璃,透过他外套的鼓包看向秦晚霁。
额前细碎的发丝遮住他的眉眼,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
那天低血糖从医院被况野接走之后,秦晚霁一直在加班。
关于新产品她和公司内部几次交涉,都没有任何结果。
团队里一个年轻的部员又在这个时候辞职。
招新人是来不及了,现在只能把他的那份工作分摊。
而明天这款防晒就要进行试水推。
差不多去年夏天结束开始着手准备的项目,到今天几乎已经快一年了。
战线拉这么长,团队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晚上九点多,一切工作都结束了,秦晚霁终于能安心合上电脑。
她看了一眼手机。
依旧没有况野的消息。
只有周媛对她的质问,然后就是冗长的说教。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小时候怕你冻着饿着,长大了怕你没有好的归宿。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可以不听父母的劝告,不在乎父母的想法,不考虑后果随心所欲的做一些你觉得对的事了?你怎么就不能理解理解妈妈的苦心呢?”
“天底下没有一个父母会害了自己的孩子!你怎么就不能听我的,忍一忍!沈慎有什么不好的?你跟我说,按你软弱无主见的性子,哪个男的骗不了你?”
“要是由着你的性子不成家,不生孩子,无依无靠老了没人给你养老,我跟你爸以后到了黄泉下,怎么能安心!”
到了黄泉……
秦晚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
明明都是没有生命的文字,却一个个都像带着倒刺的枷锁又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束在秦晚霁的手腕、脚腕让她寸步难行,勒住秦晚霁的脖子让她难以呼吸。
后面还有好几段十多秒的语音,秦晚霁没有勇气点开听。
但最近几天周媛的语气像是变了一样,只字不提她离婚的事,也不催她回来。
秦晚霁只是不解,但并未放在心上。
很多话现实里都说不清楚,隔着手机那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秦晚霁打算等手头这个项目全部完成,抽空回家一趟,跟爸妈把话好好说清楚。
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在微信上来回滑动,又不自觉点开了跟况野的聊天界面。
这几天她早出晚归,和况野也没见过面。
而对方也好像跟她心照不宣,说最近可能要出差,让她照顾好自己。
之后就没了下文。
好像每次他们的聊天都是况野主动发来的,秦晚霁后知后觉。
并且随便翻一页聊天记录,白色的气泡都几乎占据了百分之八十,更印证了这个想法。
秦晚霁的指尖在打字框上方悬停,然后又默默缩了回去。
无论是哪种感情,秦晚霁总是被动的一方。
被动地接受父母的指令,被动地消化父母感情不和带来的伤痛以及同龄人似有若无的排挤而让她产生的焦虑。
她也不是没有主动过,但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秦晚霁记得也说不清楚。
可能是当初约好要一起上中都实验中学,还要一起考中都大学的玩伴,在高三那年向老师举报说她给别人抄作业,还早恋造成的。
虽然后来查清楚都是假的,但同学们之间的流言蜚语依旧充斥在秦晚霁耳边。
秦晚霁不理解,也得不到任何解释,因为那个人后来一声不响地从中都搬走,甚至还转了学。
也可能是她从小养大的边牧在她高考结束那晚,由于她之前学业繁忙无暇顾及,父母承诺好好照顾却偷偷送人,结果不幸离世造成的。
父母的控制欲秦晚霁早就习惯了,叛逆期的时候她也反抗过,可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没办法责怪那个已经消失的玩伴,也无法指责自己的父母。
那时候秦晚霁也意识到,友情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变质,而父母是在“你必须做好一些事”之后才会爱你。
陪伴会有分别,而任何爱也都会消失。
不主动产生羁绊,也就不会产生痛苦。
顺从成了秦晚霁最好的选择,就像一滴水融入一片海,平静温和,无声无息。
或许在一直被拒绝,得不到准确回应的这段追逐里,况野已经玩累了。
秦晚霁这样想。
所以,他消失,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