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闹钟响了。
我用被子蒙住头。
少年队的生活助理胡安·鲁伊斯正在走廊上讲电话,铜钟似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隐约可闻。
我挣扎着坐起身,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床头的手表。6:40。皮克连绵不绝的呼噜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他蜷缩在被窝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像一只冬眠的熊。
我扯来一件短t,跳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的穿衣镜前撩了把头发。
镜中之人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他有一头服帖的黑卷发,翘鼻,高挑的眉峰下眼窝很深。
我拿起搁在一边的小盒,取出一片薄薄的晶片,用中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眼眶。镜子里的人留下一行眼泪,蓝紫色的瞳孔被洗了似的,泛起水光。
我拧了拧鼻梁走进浴室。
五分钟后,聒噪的钟又响了。它的主人毫无反应,安静地像具死尸。
我含着一嘴泡沫走回房间,隔着被子踹向皮克的屁股。
“走开,瑞弗,让我再睡一会儿……”
我冷笑,返回浴室继续洗漱,十分钟后,提着书包大踏步离开了宿舍。
在一些人的想象里,拉玛西亚作为世界顶尖足球俱乐部的青训基地,大概配备了各种高大上的训练设施、不同规格的球场草坪、宽敞舒适的球员宿舍、休闲娱乐区、一食堂、二食堂、三食堂……至少应该像大学校园那样,拥有广阔的占地面积和建筑群。
然而拉玛西亚实际上只是一栋朴素的石砖小楼,位于巴塞罗那阿里斯蒂德斯大街左侧,诺坎普球场的东北角。
法布雷加斯后来用他的无人机拍摄了一段巴萨的俯瞰视频,我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在庞大的诺坎普球场旁边,不起眼的拉玛西亚小楼就像一间保安亭。
“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忆中的拉玛西亚可没这么袖珍,那时候总觉得它大得像个村庄似的。”皮克挑着眉说。
我和他有同样的感觉。大概十二三岁的孩子看什么都觉得特别大吧。
“早安,瑞弗。”法布雷加斯和往常一样,在巴士的最后一排等我。“早。”我在他身边坐下,把书包随意一丢。
“哇,你的黑眼圈好吓人!”伊诺从前面的座位探过身,趴在椅背上指了指我的脸。
“是吗,”我揉揉眼睛,“最近有点失眠。”——其实情况远比失眠复杂得多。
踩着点到的皮克叼着半个橙子,听完我的烦恼,显得很莫名其妙。“足球又不是一个人的比赛,说的好像梅西在你就上不了场了一样。”他系上安全带,“我说酒神殿下,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你不懂。”我故作忧郁地瞥了他一眼,撑着下巴望向车窗,“不要小看一名优秀前锋的直觉。”
我们乘坐的大巴慢悠悠地开向学校——16岁以前的拉玛西亚球员几乎每天都要在那里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这是巴萨的教育理念。
事实上,除了每天下午一个半小时的足球训练和每周六的例行比赛,我们的生活和那些准备考大学的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也得学习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科目,完成作业,应付老师和各种考试。
感谢父亲的严格教导,我对文化课还算得心应手,不像皮克那样经常成为老师们的头疼对象。尽管我和他一样不服管教,但我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因此老师们对我散漫的学习态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睡了一整天的文化课,下午照例坐上大巴回到基地。
——首先的任务是找梅西。我环顾四周,小不点却迟迟没有出现。
“梅西呢?”我捅了捅皮克。
“不知道,”他边摆臂边回答,“你找他干啥?”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一开始我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可能是生病或者有事请假。后来皮克问了库卡,我们才知道梅西和他父亲已经坐上直飞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机回家了——“头儿”在看了他上周对阵青年队的录像带后很满意,决定签下他。
不是说好“明天见”吗?
我有点恼羞成怒,在接下来的训练中展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差点在1v1对抗时踩伤松格奥的小腿。
松格奥坚称我是故意的,作势要揍我。他和我们同龄,却已经长到了一米七。皮克迅速挡在我面前,挤眉弄眼地向他示意着什么。松格奥愣了愣,随后傲慢地抬起头,不再逮我。虽然不知道他这样轻易放过我的原因,但我也懒得去深究。
然而第二天,我发现很多人看向我的目光里都带上了一丝同情,松格奥和普兰切利亚甚至在经过我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一边叹气一边摇晃着脑袋说别担心兰利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在小法的透露下,我才知道皮克在外宣称我因为技不如人悲愤万分得了抑郁症。得知真相的那刻我二话没说冲回宿舍和皮克干了一架。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皮克在两张床之间跳来跳去,躲避我的攻击,“但是你看松格奥的表情多有意思啊瑞弗——”
我一言不发,眼口鼻都快喷出火焰。
我们的打斗被值班的胡安逮了个正着,他拎着我们来到了库卡的办公室。后者严厉地审讯了我们,在了解事情的原委后,他批评了皮克,说他不尊重队友也不尊重抑郁症,并惩罚他两周不能参加比赛。
皮克哀嚎着,一回房间就痛苦地倒在床上。我在沉默的空气中逐渐冷静下来,从台子上随便拿了个橘子丢到他身上。“也就两次比赛,没什么的。”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
“你不懂,”皮克裹着被子转过头瞥了我一眼,“不要小看一名优秀后卫对踢比赛的热爱。”
9月,10月,11月,梅西没有回来。
12月中旬,有人说雷克萨奇在一张餐巾纸上拟了签下梅西的合同。然而这阵风声很快像落入海面的石子般消散了。
我们都很纳闷。不知道巴萨高层为什么迟迟无法做出决定。但凡懂点足球规则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梅西身上百年难遇的才华与实力——他们到底在犹豫什么?
尽管不愿承认,梅西的离开的的确确让我感到如释重负。他走后,一切仿佛回到了起点,我再次成为了少年A队中最耀眼的明星。同年全国U13二级联赛第8轮,库卡在更衣室里亲自为我佩戴上了队长臂章。
“帅啊臭鼬。”皮克一边热身一边笑着调侃道。
“一般吧。”我摆出严肃的表情以显得专业。
那场比赛,拉玛西亚5比1大胜拉法布拉卡,我一人打进3球,上演帽子戏法,我们在联赛还剩7轮的情况下就拿到了U13冠军。
当时的拉玛西亚过于强大,就算没有梅西也是独一份的强大。
次年1月,库卡带我们去看了一场一线队的比赛。巴萨在主场4:0横扫瓦拉杜利德队。当时被称为新马拉多纳的“兔子”萨维奥拉梅开二度,进球后来了个漂亮的滑铲,身躯轻盈地像飞起来了一样。
赛后更衣室,我代表少年队采访了一线队队长何塞普·瓜迪奥拉,当时他留着寸头,戴着个棒球帽,乐呵呵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他看过我踢球,我的进攻意识很不错。普约尔在一旁插嘴,说就是踢的独了点,传球太垃圾了。
正对着摄像头我完美的笑容差点裂开。兔子萨维奥拉正好从衣柜前走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顺手给我挂上一条球迷协会送的红蓝围巾。
我攥着脖子上柔软的布料有点不知所措。萨维奥拉安抚性地朝我咧嘴一笑,指了指墙角,“别担心,那还有一整箱呢。”
我从此记住了他可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