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豪森独自坐在屋内,视线一直没离开房间深处那块不详的阴影——那是他的儿子哈维豪森的尸体。
他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出神,多奇怪啊,今天晚上,关于哈维的一切记忆都变得像鱼一样滑溜。
他连哈维的样子都想不起来。
他还能记得哈维死前不断涌血的口鼻,逐渐微弱的呼吸,他还记得那副胸膛是如何变得不再起伏,一切越来越安静,直到归于零。
但是,哈维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菲利普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哈维仿佛是个高壮的孩子……对,没错,他记得在妻子的产房外,他很为儿子的体重和浓密的胎发而高兴,感谢妻子把孩子养得那样好,他以后一定会……一定会成为……一定会成为什么呢?菲利普记不得了。
那些美好的愿望都随着时间消逝,他们后来对彼此都感到失望,也许是厌恶,也许是……
他回避了那个词。
我软弱地让人发笑,他想。
脚步声传来时,菲利普有些庆幸能够从蛛网般的往事中挣脱,他扭过头,看向门边。
是他的老管家豪尔赫。
他花了几秒钟才辨认出豪尔赫,然后开始为自己的迟钝感到心惊,他意识到,衰老在不知不觉间,找上了门。
仿佛昨天他还跟在向导身后,在雨林中穿梭,躲过土人的飞箭和蟒蛇的巨口,今天他就是这幅行将就木的模样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或者就是一场梦?
也许下一刻就有人将他叫醒,让他发现自己还是刚离开家的模样……
他暗自祈祷,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是他把管家叫来的,该去报警了。
“报警,豪尔赫,哈维……哈维他死了。”他说。
他的思绪又无端地滑走了,他闭了闭眼睛,像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儿。
豪尔赫说了什么,菲利普没有听清,只好让他再说一遍。
“你说什么,豪尔赫?”他问。
“贼人把马厩烧毁了,老爷,我们一匹马都没有了,只能等天亮找到马再去镇上报警。”老管家气喘吁吁,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在这一夜,他像一条狗一样被各种灾难追赶得难以应付。
“两个守夜的仆人被打伤了,现在还昏迷不醒。”豪尔赫又说。
菲利普看着管家的嘴巴一张一合,尝试去辨认他的话,但是,那些声音砸在他耳膜上就变成了“哔——哔——”的忙音。
他又开始走神了,他听见自己说:“把大家都集中起来,别叫人落单。你亲自去警察局报案。就说——就说有人在半夜里闯进家里,杀了——杀了——杀了哈维豪森。”
那些脑子里溜走的记忆,仿佛变成了大团大团的棉絮,塞进了他的喉咙,涨得他的胸腔发痛,让他说不出话,他不得不停下来,等那些翻涌的记忆平息。
豪赫尔不忍心去看主人脸上的表情,他别开脸,低头擦了擦眼睛。
“没什么,豪尔赫,没什么。”菲利普说,“我早该……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呢?
自从他亲手把哈维送到牙买加,让加勒比海的风暴去清洗罪孽,他还能想到什么呢?他也曾经期待过吗?他也期待过哈维会改好?
对,是的,原来我也曾那样期待过。
他想笑,然后感到一阵恶心。
他挥挥手,管家转身离开了。
在走廊里,豪尔赫遇上了贴身男仆特里亚特,那仆人步履铿锵地从走廊另一头小跑过来,手上端着一只银盘子,上面放着一瓶威士忌,一支宽口饮酒杯,还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小盒子。
豪尔赫一眼就认出那是一盒鸦片,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什么都没说就下楼去了。
特里亚特走进房间,将盘子放在一旁的矮柜上。
“老爷。”特里亚特说。
菲利普豪森抬起头,望着他忠实的仆人。
“啊,你回来了,特里亚特。”他轻声说,不知是不是怕惊扰了亡魂。
那声音沉闷地从肺腑里发出,特里亚特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眼含热泪,吻了一下主人的手。
“谢谢你,特里亚特。”菲利普说。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那里有一个无可捉摸、不可战胜的敌人正向他裂开大嘴,露出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