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队伍十里红妆,却反常的没有敲锣打鼓。
只因云台殿功臣、两朝元老、御史大夫湛坤新丧,圣上怜恤,赐婚给他独子,允那孩子与礼部尚书长子百日内完婚。
因在热孝,双方三书六礼整个行程都极为低调紧凑,只有今日出嫁,方才显露皇家眷顾的大家气派。
“我听说,皇帝急着让湛家出嫁,是自个儿邪气入体病入膏肓,想要借此冲喜。”
“哪有让别家嫁娶给自己冲喜的?”
“御史大夫一身正气,为民请命,都道是星宿下凡。现下仙君归位,皇帝是要借这位的气。”
“他都是皇帝了,还要借一位臣子的气?”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当今屁股下的位子得来的尴尬……”
“嘘,低声些,这是可以说的?”
围观的群众正七嘴八舌议论着,却见长街外一匹马儿飞奔而来,一点也不曾减速。
“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临街高楼上,坐在窗边的一位男子咦了一声。
他眼力惊人,分明瞧见那马儿驮着的驿者已然昏倒,背上还插着一支凤羽箭。
眼看着这失了控制的快马迎面冲进了送嫁队伍,那八抬大轿因为笨重来不及躲闪。
男人飞快起身,手一撑翻出窗户,揆袍在空中撑开,如一朵轻盈的柳絮落在马上。
众人只见他左手抓住驿者,右手一拉那缰绳,生生勒得骏马昂首嘶鸣,前蹄举起复又落下,原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这期间,男人面色冷峻,在翻腾的马背上腰背挺直,犹如一枝苍劲坚韧的石竹,半点不惧会被惊马甩出践踏得粉身碎骨。
倒是那几个轿夫早吓得丢开了花轿,幕帘翻飞,一位身着销金长袍的青年摔了出来。
他头戴着华丽的花冠,缀满珠翠花钗,当中一只精妙绝伦的鸟兽衔着南珠落于眉间。但是南珠又逊色于他温润的肌肤,如娇兰似凝脂,很是衬得嘴唇殷艳。而那层层叠叠的大红袍袖和衣摆散乱地铺陈在地上,仿佛茶蘼盛放。
青年抬起头,与男人目光相遇,并未见一丝恐惧和窘迫,只是道了一句:“多谢。”
虽然他的声音轻柔,但语气平静,男人一时之间竟愣住,不知如何回应。
“公子,公子。”
很快,从飞来横祸中回过神来的丫鬟仆从一拥而上,将两人的视线阻隔了。
“星野星野,你没事吧。”
马儿被惊走的新郎这才骑马赶回,他翻身下来,疾行到被簇拥的青年身边,关切了几句,随后转身向男人鞠躬作揖。
“范昂多谢这位兄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兄台告知姓名。”
男人拱了拱手,“在下凤瑾。”
范昂愣了一愣,还没来及得说话,周围的人就一声高过一声地吆喝了起来。
“是凤将军!”
“凤将军好样的。”
“凤将军威武。”
那架势,若不是顾及送嫁迎亲的队伍,就要围上来观摩传说中的人物了。
男人安抚地摸了摸因人群躁动而不耐烦踱步的马儿,“范兄不必多礼,今日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倒是范兄大喜,不要误了吉时。”
范昂又行了一礼,“那就请凤将军移步,去我俩的婚宴喝上几杯。”
凤瑾指了指自己身前的驿者,“只怕去不了。”
范昂发现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想来凤瑾是要亲自送往宫中,只能遗憾道:“那不耽搁将军了。只是改日定携正君与厚礼登门拜谢。”
语毕又是一番大礼揖拜。
凤瑾与他拜别,骑马背向而行,只是心里想着,原来京都第一才子竟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未免有些无趣。
脑海里蓦地闪过那青年幽泉一样深邃的眼神。
他闭了闭,一蹬马腹飞速离去了。
……
夜已深。
送走请脉的大夫,湛星野走到窗边,出神地望着洒满星辰的银河。
他可以听见绿纱窗外相映成趣的虫鸣,以及前院客人的笑闹喧哗。但他更希望留在父亲牌位前,摸一摸他留下的诗集札记,再烧一叠黄纸,看它们慢慢燃尽,根本不愿参与到这场闹剧里……
门上响起一阵轻敲。
“进来。”他回过神,范昂走进了屋内。
“还好还好,你没有受伤。”范昂皱着眉,“不过大夫说你忧思过甚,需多加调理,我已命下人煎了药,待会你趁热服下。”
“好。”湛星野点点头。
范昂叹了口气,“你要保重身体。”
湛星野没有接这句,只道:“屹之,我想替父亲守孝一年。”
屹之是范昂的字,他们自小相识,犹记得年少用竹棍敲打满枝红彤彤柿子那刻,或是寻了一件难得的玩物时,青年快乐极了,就会用软糯的声音叫他。
屹之。
如今二字入耳,却让范昂涩然无比,“这是自然。其实之前我就与父亲商议过,伯父猝然长逝,赐婚又来得突然,你定是一时无法接受,不如来日方长。”
“多谢。”霎时,湛星野嘴角微微带笑,只是这笑意清浅飘渺,如轻烟薄雾一下就散了。
范昂怔了一怔,别过眼不敢瞧他,“你待会要饮药,合卺酒就不要喝了。今后我宿在东厢,你何时觉得合适,我们再圆礼。”
湛星野微微垂下眼睫,“嗯。”
“今日你受了惊,早点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丫鬟紫菀和俾子白苏才走进了屋内。
“公子,我替你卸妆。”紫菀上前替他脱下花冠,又解开繁缛的婚服。
“公子,他们是不是看出什么了?”白苏瞧了一眼那花冠上的翚鸟,“不然好端端地怎么将花堂设在内院,还不让人观礼?”
湛星野摆脱掉厚重的婚服,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摸着内里穿着的白衣,嗤笑起来,“他们催妆时,特意说明是圣上赏赐。既是宫里的物件,又官至礼部尚书,还会想不明白?”
“任他是装糊涂也好。我从明日起,依礼守孝,足不出户便是。”
察觉到公子不高兴,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安静地把白色丧服也褪下,默默准备沐浴。她们在屏风后的浴盆里放满热水,洒入香料,又散开湛星野的头发,搀扶着他入浴。
水温很烫,湛星野却觉得骨子里的寒冷似乎消散了不少,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白苏替他梳洗着长发,紫菀则摸着他的膝盖心疼,“今天真是凶险,公子膝盖都摔青紫了。”
“知足吧,若不是那人,我可能惨死马下了。”
“我听到那人名字了,是凤瑾。”白苏在耳后说。
湛星野睁大了眼,“真是他?凤家军不是无诏不得入京吗?”
“许是偷偷回来的,京里没有听见风声。”
是皇帝私下召回来的。湛星野旋即明了,他对白苏说:“你悄悄打探一下。”
主仆说着话,很快完成清洁。紫菀拿布帛裹起湛星野,白苏替他擦干,二人又用暖薰烘干了长发梳好,绑上一条银白色的带子。
等他穿上丝袍,坐着让白苏给膝盖擦药酒时,另有仆人禀告药煎好了。
紫菀出去把药端进来,“公子趁热喝吧?”
烛火下,蹙着眉的湛星野端详着这碗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这一霎那,他的脸色苍白,仿佛心力交瘁。
紫菀吓了一跳,“公子,你怎么了,可别吓我。”
“我原以为,大不了是一碗绝嗣药。”他抿了抿唇,声音透出无限怅然,“影君不同女子,生育上本就艰难。我原想着二人相敬如宾,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又自我劝慰,即使伯父心有顾虑,不敢让我生下梁家血脉,也就罢了。思来想去,以为最差不过是困囿后宅,但有父亲的生死相托和自小长大的情分,怎么也能无病无灾。”
原来,这些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他未尽之言让紫菀脸色剧变,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恨不能当场摔掉这恶毒的东西。
“呸,衣冠禽兽!”
白苏把放着药碗的盘儿从她颤抖的手里接过来,轻声劝慰,“可见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今后长点心,公子的衣食住行盯紧点便是。”
又对湛星野说:“好在公子通晓药理。”只是心里悠叹,毒药哪及人心。
人走茶凉,令人齿寒,不过百日之内。
紫菀到底年轻,又气又恨,“他们怎么可以,老爷待他们那么好。公子同他一起长大,如今更是枕边人……”
湛星野没有说话,只是优雅地坐着,目光却有些飘忽——
湛坤是个严厉古板的儒生,他出自皖南豪族,百年书香墨染,教养刻进骨子里。就这么一个尊礼守法之人,反了前朝、违了天地尊师。即便戾帝威胁要屠灭满门,他也没有低头。只是听说后来,他前脚替先帝发征讨檄文,后一日使者便送来家族长辈子侄的人头。
“皖河边杀得人头滚滚,河水一夜变赤。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湛坤把檄文重写了一遍,通篇草字狂放驰鹜,如刀锋箭镞。一笔而成时,他对那使者狂笑:“庶子可瞧,字字珠玑,不刊之论。”
太多太多,要么是文人墨客书中的国士无双,要么是戏曲杂谈里的大义凛然。
他是什么样子呢,明明才没过多久,回忆却开始朦胧,只有一副画面,如真如幻。
银白的烛火照着草帘上,夜色里,石阶清凉如水。他仰头,凝视着天河里的璨璨群星,身旁则是手执蒲扇,轻轻驱赶着扑火飞蛾的老头。
“子路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孟子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解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君子不是挺难当?做事之前还要考量半天,岂不婆婆妈妈?若有人欺辱上来,又该当如何?”
蒲扇敲在头上,“自然是打他呀。”
湛星野起身,将那碗药端起,行至窗前,扬手泼洒在娇艳欲滴的花丛里。
嘴里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