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他接到了林恩·艾莉卡尼亚的死讯。

    隐居的勇者艾莉卡尼亚因病去世,附近的神甫把她装殓了送到空之塔。卡桑德烈·阿勒托尔赶去操持她的葬礼。天气仍然很冷,她的身体还没有腐烂,面庞和发丝一样是纯白,如雪花石膏。二月的棺椁里没有花可放,他带了一支纸玫瑰,白色的,涂了香水。乌黑的棺木,白缎,白发,白花,白衣,还有那场对于安葬来说不合时宜的雪。真是倒霉透了,他想。墓园里其他地方都会是白雪皑皑,唯独这一处新坟,工人们得把那些冻实的黑土挖出来再添回去,弄成光秃秃脏兮兮的一片。

    不,他并不感到悲伤。有什么可悲伤的?他们二十年没通过信了。他之所以在这里为她忙碌,仅仅是因为他是国王,而她是战功赫赫的勇者。所以他必须来这,在冰冷的大殿中对着仆役轻声细语,写讣告,回信,在墓园里走上好几圈——偶尔看见一些过分熟悉的名字——然后给她选一块地方,而她本人则安安稳稳躺在棺材里,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微笑;他的金发被狂风吹乱,而她的白发簇拥着脸庞,再不晃动。

    林恩·艾莉卡尼亚的白发并不是因为衰老或疾病。卡桑德烈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二十岁,她才十六——她的头发就已经是这样了,颜色极浅,富有光泽,扎成高马尾,随着每一个动作晃动。那时她同样是作为勇者显名于世,刚刚来到王都方塔纳,要见阿勒托尔的二王子,也就是他。无论是穿着后来勇者的礼服还是当时的斗篷和大衣,艾莉卡尼亚总是站得笔挺,下巴微微上扬,习惯双手环抱胸前或是自然垂下,绝不会相执握在小腹前。她刚走进他书房的时候眼神游移不定,但一谈起话来就牢牢对上他的视线,直到他的不适被眉间的皱纹出卖为止。那是一对漂亮的蓝眼睛,清澈,明亮,色泽浅淡,但不甚温柔。

    除了一开始的对视,她非常懂礼数,口音很轻,会读会写,似乎受过合格的教育,以至于卡桑德烈很难相信她真的只是外省的平民。他查找过艾莉卡尼亚这个姓氏——那是“欧石楠之地”的意思——,但一无所获。她熟识王国各处的地理风物,只是总说不出鸟兽草木的名字;对于历史,则是对前世纪的灾厄前后的部分了如指掌,而对其他部分则近乎完全无知。

    不知为何,人们通常认为勇者是只懂得战斗和勇气,而不擅长智谋的角色,但这根本不符合逻辑,因为战斗是需要思考的。林恩·艾莉卡尼亚聪明得可怕,她走进他书房时用十秒钟记住了那的所有陈设,从他用什么颜色的地毯到书架五层右边的海鸥骨架标本。生物的名字她过目成诵,棋也是教一遍就会而且越下越好,她甚至乐于学习文法修辞,在他们奔走阿勒托尔各处招募讨伐魔王的队伍时,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又或者是船上,饶有兴致地读着他找来的十四行诗和塔语写就的经文。

    最精彩的表现自然还是在战斗中——艾莉卡尼亚似乎能预知常见的怪物的每一个动作,独自一人时她总是在躲闪退避,然而不知何时周围就没有敌人剩下了。她那把剑很少正面承接攻击,历经战斗还光亮如新,剑刃完好无缺。她也爱她的剑,每次收起之前定要擦拭一遍,不留一点血污。他问过她这是为了不弄脏剑鞘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她说血会加速铸铁的腐蚀,“话说锈剑砍活物也有奇效,不是当场死亡的会更快死于伤口,有些阴险的魔物会用,但我是用不了。锈剑太钝,太脆,而且谁还会给怪物留出病死的时间?”

    该死的,我还记得她低垂着眼挑眉的样子。这未免太过生动了。二十年未曾谋面,他对艾莉卡尼亚的印象也就永远停驻在分别之前。她那时不是特别严肃的人,不会板着脸,总是在笑,总是在做手势,眼神自信潇洒得几乎像是在挑衅。

    这几天,在凌晨或是深夜,他的脚步声在这空荡的白色厅堂中回响,只有钟声和晚祷抑或是全然的寂静与之作陪——当然,还有殿中央躺着的那具尸体。这里夜间不点灯,他就着祭坛上的烛火,再加上晴朗冬夜的明亮月光,也还是看不清脚底下的路,只好扶上墙。手轻轻划过各种质地的石料,触及那些雕花,划痕,砖缝,冰凉而细腻。他的外套发出窸窣声响,掠过身侧的长椅。二十年前他们就是在空之塔的圣殿中走入地下讨伐魔王。他们,和其他四位领主,北方的里弗利,南方的阿尔芒德·宁法若,西方的克劳德,东方的诺玛·勒乌可,那个「叛徒」。

    一摆手把往事拂去。无论是冒险还是战争都已经那么遥远,他有两个孩子,那个男孩,弗洛朗,已经长大成人,他在空之塔的时候就是他在管理王城的事务;而弗罗埃尔现在是那么美丽。而且快乐得像只小鸟。阿勒托尔的人们也都生活得不错,现在很少有灾情了,也没再听说哪有流寇和强盗(当然不包括西方,那是无可改变的)。我大概是个幸福的人吧,或许也是个好国王。

    他抬头时看见圣坛后的管风琴。多么美丽啊,这天赐的乐器。他想象着唱诗班和那套宏伟的铜管一同演奏的音乐,它会在石墙上回荡,伴着白日从彩窗中洒下的缓缓移动的光斑。但现在它沉寂着,那些金色的蕨叶并不随着乐声微微震动,而他也应该睡着,而不是夜不能寐在教堂中游荡,满眼都是辉煌的幻影。

    他半夜醒来是因为寒冷而非思念。二十年来他从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失眠,现在也不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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