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德烈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然而这些天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总是梦境的混沌黑暗,然后自一片虚无中,林恩·艾莉卡尼亚鬼魅般的白色身影就会显现。她身上的是寿衣或者裹尸布吗?因为艾莉卡尼亚在现实中从来不穿白色,她自己的衣服都是洗得有点褪色的黑,棕,或者深绿。他没法知道,因为和其他任何做梦的人一样,他看不清很多东西。梦境的世界以她为基点展开,先是风声,然后是有着黑色铸铁栅栏的阳台和随风飘动的洁白的窗帘。她站在那窗台上,纱帘漫至身旁。有些晚上她盯着遥远的某处,有些时候她转头来看他,这一晚她发话了:
“跟我走吧,卡桑德烈。”
并非对方当年说这句话的那种轻松语调,而是如耳语般的气声,尽管他们看起来好像隔了七八米。“跟我走吧,卡桑德烈。”他仿佛听见她在他耳边这样说,清晰地看见她月光中的每一根白色发丝,感觉到它们拂过他颈侧的冰凉。
梦境往往也是因为她而崩塌的,最后消失在浓雾中的的是那白色的布料,然后一切就复归一片漆黑,伴有下坠的感受。
他会惊醒,冷汗涔涔,心脏不甚舒服,抗议着突如其来的负荷。夜晚寒凉,他很难再睡着,就披上大氅去殿堂中走走。那没有守夜人,也不会有人在夜里冒着严寒来祈祷。他孤身一人,只有那些人形石像作伴。
不,卡桑德烈不害怕亡灵。他在彼岸有不少亲友,而人死后也就无法复仇了。他的父亲,母亲,兄长,小妹都已经不在人世,母亲的贴身女仆,从小照顾他的苏珊·丽切尼夫人也一样。他还记得苏珊头发全黑时的样子,记得夭折的妹妹夏洛特的可爱笑容,记得母亲那头自始至终都是完美的金色长发,记得兄长赫克托找的各种来看望他的托辞。他偶尔会想到,小时候虽然病恹恹的什么都干不了,但他的亲人们都还在,而且喜爱他。他自己身体的好转,正是从夏洛特死的那天开始的。他们当时都生了急病,分别躺在各自的房间里,他在昏迷中做了个噩梦,是夏洛特因病死掉,猛然醒来,几乎就要跳下床,被侍从拦下,他清醒了一些,以为那种预感真的只是梦,又欣喜地发现自己感觉好多了。
她没活过那天午夜。
他年轻时多次来这去看逝去的亲人的坟墓,但后来慢慢的这种习惯也淡了,因为空之塔上从不会传来回音,墓前的百合花也总会凋零腐败,而亡者,的确是会被遗忘的,就像壁炉里缓缓熄灭的余烬。
卡桑德烈不害怕亡灵,但他不喜欢艾莉卡尼亚入侵他的梦境。他已经好多年没做过梦了。她带来的浓雾对他来说太冷,太潮湿,他是个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不喜欢这些哥特的浪漫戏码,没那个体力去为伊消得人憔悴。说到底他们只是曾经是朋友而已。我已经在帮你办丧事了,请让我睡个好觉行吗?他向不一定存在的同伴说道。
无可奈何,终归还是睡不着了。他在经过一场漫无目的的游荡后走到大殿中央,抚上那乌黑的棺木。她依然无言地躺在那里,表情恬静,早已面无血色,皮肤白里透青。这很好笑,很难说现在睡在绸缎上的她,和半夜披着黑大衣在大殿中游走的他,到底哪一个更像鬼魂。晚上好,林恩,你不祝我安眠吗?他默想着或可发生的对话,手底的乌木光滑又寒凉。
看着死者苍白冰冷的模样,他心里想到的却是那一天——二十多年前他们启程讨伐魔王的前一天,在城堡的尖塔之上,她脸上映着夕阳的金光的样子。那天风很大,但林恩·艾莉卡尼亚向来是不惧风的。她拥抱狂风,她欢迎寒冷,她在风中不会蜷缩起来打寒战,而是舒展双臂,张开五指,尽情感受空气的流溢。下方,广袤的平原洒满余晖,城镇和树林散布其上,洛林河一片金色,浩浩荡荡。时光一分一秒地逝去,天空从湛蓝到发白到茜色,乌鸦归巢,太阳西沉,拖拽着整个世界的颜色。阳光直直打在他脸侧,微微发烫。他记得她抽出那把剑细细端详,反射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她笑着说:“你害怕吗,卡桑德烈?”
二十年过去了,林恩·艾莉卡尼亚的身影仍然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中,如天日昭昭,白炎灼灼。
想起这些让他感到哀伤。当然,那只是夕阳带来的心灵的颤动,只是在怀念青年时代的美好。他把衣服又裹紧了一些。冬天的夜晚和日暮同样要人命,夜晚一切都冰冷无光,而暮色中,尽管还有阳光照耀,你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天地间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眼睁睁地看着阴影朝你奔袭而来。他们初见和分别时同样也是傍晚。当然,并不是同一个时间:一次是在冬日早早出现又转瞬即逝,一次是在夏季,漫长得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后天就是葬礼的日子了,他再也不会真的看见这张脸,因为他并没有命人作她的雕塑或画像。真是明智,然而不幸的是,艾莉卡尼亚并不会因为明智就放过他。她大概会永远在他脑海里闹鬼,直到死亡也赐予他最后的安眠。她会赢的,即使死了也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