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愁

    子时,太医院。

    周长乐清洗晾晒于窗台的虎头娃娃忽然一动,浑身湿漉漉淌着水,缓缓站起,一步一步,走向他。

    额间“王”字金线崩裂散开,根根如活物,无风自舞,沿脚踝一圈一圈攀上周长乐,缠绕他,束缚他,使他不得动弹。

    金线蒙眼的刹那,画面一转,虎头娃娃消失。

    他看见一座山。

    深山幽寂,山风清冽,脚下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小路尽头,几间木屋静静伫立。

    周长乐迟疑,这是……

    “长乐,进来。”

    一道嘶哑、威严、不容抗拒的嗓音响起。

    他伸手推门,门内一把木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形容枯槁,五官似被风蚀刀刻,唯有凹陷眼窝中那双眼亮得惊人。

    周长乐顶着那双眼摄人的目光,走近老者。

    老者问:“还不下山?”

    “为何犹豫?”

    “瞻前顾后,是想一辈子留在山上陪老夫?”

    “是不是老夫死了,你才能放下?”

    说完,老者枯槁面容寸寸塌陷,只余一张薄薄龟裂如树皮般的人皮,覆在人骨之上。

    “老夫终于要死了。”

    老者神色安宁,语气平静,闪烁摄人目光的那双眼渐渐柔和。

    “权谋、武学、医术,你都已出师,比老夫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你不够狠。”

    “人心有牵念,才会不够狠。”

    “愿老夫死后,带走你全部牵念,长乐,老夫未成之业,交给你了。”

    “老夫已石人散,大业未竟之前,不下葬,不闭眼。”

    说完,狂风大作,将周长乐推出木屋,门“嘭”地关上,他最后一眼,是老者石化的身躯,和圆睁的双目。

    师父死了。

    木屋被狂风席卷撕裂,抛飞上天,半空中,它们模糊幻化为雨丝。

    下雨了。

    山雨总是先落在树上,再落在身上。

    周长乐低头,自己又回到小路原点,怔愣片刻,他拔腿便跑,可小路尽头空空荡荡,木屋不见了,老者也不见了,再往前,是悬崖。

    崖下雾气翻涌,白茫茫一片,阻绝了他的视线,身后阴云密布,山脉连绵,他置身其中,不知所措。

    他想了想,抬脚踏入悬崖白雾。

    失重感袭来,他一阵心安,很快,很快就会结束,然而天地万物仿佛忽然静止,他不停下落,却怎么也落不到底,他被包围了,被茫茫白雾围剿了。

    周长乐双目紧闭,眉头蹙起,冷汗浸透里衣。

    “师父!”

    喉头压抑的低呼划破静谧,白雾消散,他醒来,这里是云京,是皇宫外,通济里,一座民宅小院。

    第三夜,他被噩梦惊醒第三夜了。

    周长乐搭腕为自己诊脉,脉象躁动,气血逆乱,不像中毒,又非其他病症,究竟怎么回事?他从未如此频繁地梦见过师父。

    支开窗,寒气涌入,街道空无一人,檐角灯笼孤零零燃烧,映照雪花纷扬。

    “师父。”

    -

    天色破晓,周长乐穿戴整齐,入宫当值。

    太医院一改往日冷清,一张张陌生面孔你推我搡地排着队,太医们收起偷闲躲懒的架势,个个儿面色凝重,步履匆匆,药童穿梭其间,嘴里不停:“让一让,让一让。”

    周长乐正疑惑,江大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把抓住他:“哎哟,周太医!你来了!快,跟我去见院判大人。”

    太医院院判卢正阳正襟危坐,桌上堆满医案,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道:“江大江,你做什么?”

    “院判大人,”江大江言辞恳切,“下官明白,周太医资历浅,看诊不合规矩,可没辙呀!您瞧瞧外头,大清早排了十几家,当值太医才九人,皇上得守着,各宫娘娘得候着,其余人,您劈成两截也不够那么多家的!”

    “让周太医分担分担,总好过大人们久等怪罪不是?!”

    卢正阳目光移向周长乐,年轻人身姿挺拔,鸦青色官服衬得其肤色如玉,他半点没染上江大江的慌张急躁,如一汪止水,倒映行人来去。

    思忖片刻,卢正阳一捋胡须,道:“安排他去高大人、罗大人府上。”

    “是!”

    院判松口,江大江滔滔不绝:

    “周太医,你休沐两日不知道,邪了门了,朝廷官员接二连三入宫请太医,院判大人一问,好嘛,全是惊悸,闹心疾的。”

    “第一日三位,第二日六七位,脉象躁动,气血逆乱,病症出奇相似不说,发病时间还都是夜里。”

    周长乐抬眸:“惊悸?夜里?”

    “没错,”江大江左右张望,低声道,“李丞相甚至开口,请院判大人亲自坐诊,守他几夜,被皇后娘娘推了。”

    “院判大人难呐,短短两日,愁得头发也白,胡须也白。”

    “当然了,咱们更好不到哪儿去,今日又三家,来回脚程几个时辰,”他意味深长,“哎,资历浅真好,清闲多了。”

    周长乐笑笑:“江太医若不嫌弃,周某愿替江太医分忧。”

    “此话当真?””

    “当真,江太医夫人生辰快到了吧?想必家中许多琐事需要操劳,您看您,脸色那么憔悴。”

    “是是是,我夫人,那挑剔劲儿!既然你愿意帮忙,这样吧,何大人、孟大人府上都在鸣珂里,你顺便跑一趟,王大人那儿我亲自去。”

    车马辚辚,从皇宫行至鸣珂里,又至通济里,何孟高三位大人与江大江所言相符,脉象一致,发病时间一致,还剩一位,和他同住通济里的罗大人。

    礼部郎中罗毅,年约五十,身形富态,一见周长乐便笑呵呵请他落座。

    脉象躁动,气血逆乱,夜里发病。

    一模一样。

    “罗大人,您近来有接触什么不寻常的人、吃食、物件吗?或者,去没去过不寻常的地方?”

    “没有,除了进宫当值,老夫没去过别处,这深冬腊月的,出门和受罪有什么分别,家里多舒坦。”

    “那您惊悸是忽然醒来,还是,做了噩梦?”

    罗毅轻抚胸口,瞥一眼周长乐,道:“似乎有做梦,但梦到什么,却不记得了。”

    何孟高三位,也这么说。

    周长乐一边撰写医案,一边宽慰道:“惊悸心疾乃为心事所扰,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大人们担忧,人之常情,下官先开一副宁神方子,温养着,此症宜缓图不宜急攻,罗大人闲暇时可出门走走,减轻思虑。”

    罗毅闻言,仔细打量这位年轻太医,感叹:“太医院果真青出于蓝胜于蓝。”

    看诊完毕,周长乐离开罗府,途中,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府内陈设,礼部郎中官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实权少,油水却不少,罗府地段家具虽属一般,可方子里一味颇为贵重的药材,令前三位大人都有些心疼的药材,罗毅只淡淡一扫,便吩咐下人抓药。

    一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小心!”

    一名脚步凌乱闷头疾走的婢女直直冲向周长乐,周长乐不闪不避,任由其撞上,两人各后退几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婢女舌头打结地赔罪,怀抱物件也掉落在地,那物件原本被一块黑布罩着,此刻两两分开,露出本来面目。

    婢女拾起黑布,周长乐拾起那物件。

    他面露歉色,双手却不自觉发力。

    兔娃娃。

    赤玉石镶嵌而成的兔眼再一次锁定周长乐。

    婢女抢过娃娃,重新罩上黑布。

    “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罗府管家训斥。

    “奴婢该死,夫人命奴婢烧些杂物……奴婢一时心急……没看路……”婢女低头,战战兢兢地解释。

    “行了行了,去吧,周太医,对不住。”

    “无碍。”

    趁管家转身领路,周长乐迅速抬起捡娃娃的右手,贴近鼻端,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幽香萦绕指尖,与虎头娃娃身上的漱心泉虽不完全相同,却十分相似。

    他确定这娃娃出自揽月宫。

    可梦魇惊悸是否与柔妃有关,还需验证。

    回到太医院,已快戌时,出宫看诊的太医们个个儿满面疲惫,捏腰捶腿等着闭门鼓,等着下值,只有江大江精神抖擞,迎上来替他倒了杯茶,问:“怎么样?”

    “四位大人都开了宁神方,先调理一段时日再说。”

    “做得对!”江大江声如蚊讷,“这病蹊跷得很,能拖便拖,指不定拖着拖着,便没了。”

    病没了?还是人没了?周长乐缄默。

    刻漏嘀嗒作响,众人时不时看它一眼,埋怨怎么滴得那么慢。

    忽地,两道高大身影踏入院门,遮住日光,逆着光,众人呼吸一滞。

    玄铁卫统领程慎。

    黑衣银甲的冷面统领搀扶着一位慈祥和蔼的老者。

    太医们纷纷起身行礼:“程老将军,程统领。”

    院判卢正阳亲自将二人迎入里间。

    戌时到,闭门鼓敲响,迫不及待下值的太医们这会儿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走。

    直到卢正阳又将二人送出。

    他吩咐:“明日起,每日安排一人去将军府为程老将军请脉,宁神的方子,药材从太医院取,派人煎煮好,一并送去。”

    程慎点头致意,程老将军话多谢,不住道谢,与各位太医寒暄。

    三人路过周长乐,这时,另一玄铁卫小跑进屋,附耳程慎,低语了几句,程慎听着,古井无波的眼瞳泛起一丝涟漪,他安排好程老将军,立刻调转方向,离开太医院。

    周长乐手持医案,慢饮清茶,仿佛完全没注意这一幕,待程慎走后,他才抬头,若有所思地回味玄铁卫说的话;

    “头儿,养心殿急报,不知何人擅闯,撒下一地冥钱,守真没追上,是个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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