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音的担心被证明是多余的。那伙人如鬼魅般席卷了药谷,又在太阳升起后神秘消失了,如露水蒸发般不留一点踪迹。
包拯本想派展昭去药谷查探,或先行入城。但为这一队人的安全,商议后也不了了之。板车在山道上缓慢地蠕动,展昭则背着剑走在轿旁,一路护送。他脸色平静,似乎并不因昨夜不远处发生的灭门惨案担忧,在山间陡坡如履平地。只有相熟之人知道,展昭脸上总是带着笑。如今这情状已算十分严肃。
犹豫再三,沈音还是撩开轿帘,问道:“展大哥,有没有什么门派使得兵器肖似毛笔?”
展昭从沉思中抽身,闻言一怔。
“我知有这类兵器,但使得人极少。”沈音发现他无意识地蹙了蹙眉,“等到了端州,我给朋友写信打听一二。”
沈音低低道了声多谢,谢展昭应下这麻烦事,也谢他没追问更多。
一行人加紧赶路,正午都未曾修整,终于在夜色到来前望到端州城门。展昭凝神细看,摇摇头:“城门已经关了。”
若说以包拯此行身份,要守卫通融不是难事。但依他刚直的性子断不愿如此。展昭与公孙策自是清楚,当下就安排众人在城外安顿,打算明日一早入城。
端州瞧着分外平静,想来没被江湖事波及。展昭施展轻功到城墙脚下走了几步,回来时却是有些担心。他对包拯说:“城中很安静。”
“天色已晚,有什么不妥?”包拯问。
“就是太安静了。”展昭摇摇头,“不对劲。”
“本朝素无宵禁,我们自江南行来,三更前城中酒楼赌坊声响不绝。”公孙策接话,“展昭耳力好,不该什么都听不到。”
包拯听罢也起了疑心。端州非荒凉之地,何故针落可闻?是一向如此,还是另有原因?他思索一会儿,唤展昭道:
“你避开守卫,先行进城。”
展昭瞧着有些犹豫。公孙策知道他的顾虑,安慰道:“此处离城门这般近,兵士时时巡逻,有什么事你也定能听到。”
已近子时,城中一片死寂。展昭点头,心下想着自己无需走远,寻个高处看看便罢。他换了身夜行衣,嘱咐王朝看好沈音,既是照顾也是防备。
绕过守卫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展昭轻功名燕子飞,无声无息,如雨燕掠水。端州城墙已历风雨侵蚀,方便借力。他没费多少功夫便翻进城内,落在一棵枝干繁茂的老树上。一只雕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睡去。
四周比之城外更显死气沉沉,没有夜市商贩、更夫敲梆、醉鬼赌鬼的咒骂,甚至听不到小儿啼哭。只有巡城守卫的铁胄单调摩擦的沙沙声。展昭皱眉,手握枝干,跃至卫队后方,就地一滚藏入黑漆漆的街巷。
他这才看清,守卫皆面容肃穆,像从夜里裁出得一丛阴影,沿着街道缓慢沉重地流动。间或有屋檐挂着燃烛的灯笼,光亮气若游丝。展昭左瞧右瞧,没瞧出所以然,只觉得并无被屠灭药谷那伙人波及的迹象。
待这队守卫走远,展昭欲打道回府,余光瞥见自己刚刚踩过的树冠间掠过一抹白色,眉毛一挑。
他当是哪里来的尾巴,夜行衣也是锦白料子。
展昭轻叹了口气,装作没有发现,径直翻过城墙去回禀包拯了。
沈音一晚上翻来覆去,天边泛白时才将将浅眠,很快又被王朝喊醒。城门已经打开,几位大人分立两旁,正中是一位剑眉朗目、气宇轩昂的中年武官,对包拯躬身行礼,献上知府印。
“此人为端州司法参军,名王通。”公孙策低声对展昭道。
“武功扎实,确实是有本事的。”展昭打量片刻,“右边那位脚步虚浮的,想必是司户了?”
公孙策啧啧两声:“酒色伤身,若再不调养,迟早得马上风。”
背后幽幽传来沈音的声音:“酒瘾易辨,色字何解?什么是马上风?”
公孙策一愣,转头一看,这小妮子正求知若渴地盯着他,再转头,展昭也饶有兴致的盯着他。公孙略尴尬地咳了一声,正了正表情,问沈音:
“你可有入医道?”
“我非药谷弟子,也未拜师。”沈音低声说,“但时常旁听,亦得母亲教诲。”
“等入了端州城,”公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摸了摸下巴,“我就告诉你。你且再多看看他的面色步态。”
他和展昭又同时转回去,嘀嘀咕咕。
展昭道:“端州下辖多县,后面那么些县令县丞,大人是否得一一见过?”
公孙策促狭得笑了笑:“多半如此,我看不到正午,你是吃不上一口饭咯。”
几人在后面谈天论地,包拯在前面苦哈哈的应付。他和几位参军及都监打过照面后便询问王通宵禁所谓何事。这位瞧着光明坦荡,此事上却是吞吞吐吐。
“是因判官,判官显灵。”
包拯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知先帝在时宫中道禄院一手遮天,民间亦视道士如神灵。可自官家即位,宫观神像早已倾覆,他怎会从一州参军口中听到如此荒唐的字眼?
王通见他面色不虞,头埋得更低,道:“实是近月来有凶杀抛尸案不断发生,但内情复杂,请大人先行入城,我再作解释。”
展昭正细听这王通说些什么,后面那些交头接耳的县令又再说些什么,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风声。
抬眼一看,城墙根雪白衣角闪过。
展昭收回目光,见公孙策好奇看他,摆了摆手:“无事。”
“那便让王朝他们带着车队入城罢。”公孙道,“上任知府是临时被裁撤,府衙里还有得收拾。这两日辛苦你们。”
展昭微微颔首,漫长的车队吱吱呀呀跟在包拯身后,自端州城门鱼贯而入。
白日的端州与夜晚不同,分外热闹。饶是见过汴京繁华,这满街脂粉香气、云鬓钗环也令人惊叹。贡品之下,胭脂又分五等,上好的用镶金嵌玉的木椟装着,摆在柜中。中下品也制得精巧,就在街边支着小棚铺了满道。
端州府衙看起来翻新不过几年,巍巍高耸,梁柱漆面滑亮。兴许听闻过包拯的秉性,正堂后住人的宅院里被归置得很干净,屋中除一柜一床一桌便无他物。
展昭晨起要练剑,自觉去寻更深更偏的厢房。沈音一瘸一拐得跟着他。走了几步,展昭突然停下,挥了挥右手。
沈音问:“展大哥,有什么不妥?”
展昭嘟囔一句:“新房怎得还闹耗子。”
屋顶上人黑着一张脸,墨玉飞蝗石绕指尖翩飞一瞬,径直冲展昭眉心而去。
沈音仍木着一张脸,眼睛却睁得溜圆,瞧着有几分滑稽。展昭倒不以为意,沉重巨阙在他掌心旋过半圈,剑尖一挑,将暗器原样奉还,朗声道:“白兄,好久不见。”
“...呵。”白玉堂从房顶跳下来,冷笑,“少套近乎,谁是你白兄。”
展昭也不恼,对他的话从善如流,笑晏晏的:“白五爷?白员外?”
白玉堂被他这棉花一样的态度噎得语塞,气势落了下乘。展昭把巨阙重新往肩上一挂,便施施然带着沈音往厢房处去了。这小孩也不看他,垂头揣手跟在展昭身后,让白玉堂满肚子气没处撒,只得甩下袖子,抬腿一并进了院。
这处小院有一株葡萄藤,深秋叶已落尽,怏怏地缠在架子上,兴许是之前住在此处的下人所种。正巧有两间屋子,展昭把包袱扔给沈音,道:“你先安顿下来,药谷之事大人之后会彻查。”
“江湖事官府如何管?”沈音低声。
“官府是大宋的官府,江湖也是大宋的江湖。”展昭拍拍她脑袋,“你先养伤,兵器之事我这就去打听。”
安顿好一个,展昭也没看跟进来的白玉堂,跨进了自己的屋子,捋袖准备打扫。
白玉堂没忍住,瞥他一眼:“南侠怎得不问我为何在此?”
展昭哦了一声,掏出一块破抹布,问:“那你为何在此?”
白玉堂硬邦邦丢出准备好的理由:“大嫂生辰快到了。端州的脂粉久负盛名,来寻些好的做生辰礼。”
展昭作恍然大悟状:“所以五爷夜间不顾端州宵禁私自潜入,是觊觎银芍制成的贡品胭脂?”
“?”白玉堂没想着这猫今日越发牙尖嘴利,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眉间一蹙,“你瞧见我了?”
展昭反问:“五爷没瞧见我?包大人昨晚在城外的动静不小。”
白玉堂确是瞧见了,但是在入城后才注意到的。他此来本为端州水道纷争。黑水寨管得好好的,上月却在陷空岛的生意上出了纰漏,商船还失踪一人。卢方怕并非意外,特地让白玉堂过来看看。
没想到一来便看见包拯接任知府,展昭在侧。他心下好奇,一路跟到府衙。
“...你能不能别叫五爷?”白玉堂不满地叩叩桌子,“南侠倒是潇洒,汴梁一别数月,连封信也不见,我那刀你打算如何赔?”
展昭笑笑,从包袱皮里取出一封叠得方正的信,扔给白玉堂,自顾自去铺床单,还把他往旁边推了一把。白玉堂却没顾上斗嘴,将信仔细读完,往展昭身侧一掷,脸色从三春桃花冷至数九寒冰。
“唐门自己都解不开的阵法,你就这般不惜命?”
“这可是妖刀鸣鸿。”展昭不急不恼,悠悠回他,“展某以为,此刀方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