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温和晴朗的日子里，神像最后一刀收尾，连夜搬进准备好的石膏凹槽中。

    梅丽特那边，有段时间里，她把放在正殿中那块儿做掩护的雪花石膏保护的非常好，经常有意无意的邀请工匠以及来神庙寻求帮助的平民或贵族路过它，见证它的完整。

    当石膏非常完整这一概念扎根在人们心里后，这项活动就悄无声息的终止了。同时，孟图适时的在因提夫面前偶然提起祭司人选的问题，勾起法老心中对这桩旧事的不满。

    就在今天，鹿瑶聚集了她能想到的，整个王城内所有狂热虔诚的民众，来参加一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诵经活动，对于角落中新上任的黑袍税务官点头示意。

    期间，一个受眷顾的孩童极其不小心的闯入了正殿，又极其不小心的拉下了遮盖石膏的亚麻布，又又极其不小心的撞了上去。

    “咚——”

    石膏砸在石板地上，巨响后，雪白的膏体旁扬起一阵尘土，吸引来不少人的目光，这可是任何家庭都赔不起也无法赔偿的祸，一个个全都张大嘴巴聚精会神的望着这处，大气也不敢喘的观望后续。

    鹿瑶只是看似惊讶悲痛的捂了下嘴，随即立马就去安抚地上的小孩。

    “别怕别怕，你没受伤吧？”这句是真的关心。

    小孩被吓懵了，呆坐在地上忘了尖叫，直到人群中有人轻轻咳了一嗓子，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中，人群中有人惊讶的发现，珍贵的石膏从最顶端裂开了缝。

    缝隙越来越大，白色的膏体看不出缝隙走向，但从石膏内部崩裂的簌簌声以及外立面掉落的碎屑可以得知，它一定彻底碎了。

    对此人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散开，表明这事与自己无关。

    但偏偏碎裂的石膏像浆水一样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将人们的视线引到那唯一的一处裂口。

    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道，“看！那是什么！”

    这人所指的方向，一面崭新的，光滑平整的神像面孔，从裂口处探出。

    好戏这才登场，鹿瑶和小孩退至一旁，随时观察着人们的反应。

    裂口越来越大，到最后，石膏仿佛从内部彻底碎裂，一丝一毫都不再勾连，遮掩在神像之外的部分破碎，里面完好无损，在太阳金光的照耀下，倒坍的神像双手间浮现出一副字迹。

    “神坛……不容庸俗之臣……”有人将它低声念了出来。

    人群中泛起骚动，既有为亲眼见证神迹而捂紧胸口感到震惊的人，也有理智占据上风思考神像身上语句含义的人。

    石膏被扶了起来，立身神像高举伸向天空的双手，无声地接纳所有心绪。

    这是场豪赌，即使将各项因素都考虑进去也难保成功，不过好在女神真的容忍了她无伤大雅的诡计，总的来说，在场的各位都自然的接受了神像就这么神奇的自己破石膏而出，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质疑。

    如果一切顺利，计划的后续将是人们接受神迹降临，质疑能称得上“臣”的上等人侍奉神名的资格，并由在场目睹的人们口口相传，自下而上掀起一阵小小的舆论波澜。

    但大家的侧重点仿佛放错了位置，讨论最激烈的不是“臣”，而是“庸俗”。

    这就很微妙了，什么叫做庸俗，这意思难道是平民身份的祭司触怒了神祇？

    可恶，忘了语言产生的歧义。

    人群由交头接耳变得越来越喧闹，鹿瑶转过身，将捧着盛满圣湖水的陶罐放到角落里，捏了捏眉头。

    要是真的毁在这里，她走也走的不安心。

    拍拍脸，鹿瑶收拾好情绪打算拿出最庄严肃穆的表情对众人展开演说，今天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也要把文字游戏的误会掰扯回来。

    她前脚刚从角落阴影中迈出，抬头间，便看到霍普扎法一身与众不同的黑袍站在人群中，冲她抬手。他做出一个立掌的手势，并报以微笑。

    “您可以利用我。”他远远的无声说道。

    鹿瑶感觉有时候看不明白霍普扎法这个人。

    她以为他很温柔，实际上他可以面无表情的杀人。她以为他热心肠，但过往的事实证明那只是他内心暗藏的情愫在作祟。

    这种无法定义的感觉同现在一样，她没想过他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用生硬的语言解释神迹是下策，但一时间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霍普扎法的出现就像黑夜中有人凑上前给她递了个火把。

    他说完那句话后，主动踏出人群，姿态从容不迫，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她询问神像语句的含义。

    人群目光的焦点处，鹿瑶略微沉思两秒后，按照自己原来的想法做出解释。

    “天空的神祇不愿神台被不纯净的灵魂沾染，任何别有目的的心思都将在女神面前展露无疑，神庙只接受最虔诚的信徒踏足侍奉。”

    “可是，若本税务官以伟大陛下的命令前来侍奉呢？”

    他清楚的点出陛下的名号，鹿瑶不能直接给出否定的答案，可霍普扎法不会害她，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背对着所有人的黑袍少年以缓慢闭眼代替点头的动作，示意她不要有顾虑。

    好，她相信他。

    “那就让女神亲自裁决吧。”鹿瑶说。

    此后的情景跌破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王国新晋的税务官，法老与王子得力的助手，代表最正直公正的臣子，双手虔诚的举过头顶向洁白的神像跪拜，本应接受福泽的人忽然猛的倒地，颤抖着蜷缩起身体，表情像是忍受了极大痛苦般，嘴角抽搐，随后吐出一口浓血。

    不止围观群众，连鹿瑶本人都吓得不轻，连忙驱散周围人群，高声呼喊，“梅丽特！梅丽特！快来看看税务官怎么了！”

    这么大口血看起来不像是假的。

    梅丽特闻声赶来，皱着眉替霍普扎法检查一番后，抬头看了看她，眉头皱的更深了。

    诵经到此结束，热闹看的差不多了，来参加这次诵经的人们各自怀揣一肚子的奇闻从神庙走出，顺带把努特女神拒绝了新贵族官员成为祭司的消息一并带走散播出去。

    正殿门口很快只剩他们三人。霍普扎法还在闭着眼表演痛苦。

    “税务官大人没事，这应该是葡萄或者石榴的汁水。”梅丽特蹲坐在地上，笑着捞起他袖子上的果汁污渍展示，“对吗，霍普扎法大人？”

    被戳穿的霍普扎法微微睁开眼，见身边人群全部散去，才放松的张开手掌，露出掌心几枚大颗多汁的葡萄果实。

    “没错，是来时路上买的新鲜葡萄，请您尝尝。”霍普扎法坐起身，将葡萄在身上擦擦递给两人，又起身从事发前站立的角落陶罐中拿出藏起来的葡萄，递到鹿瑶和梅丽特面前。

    “没想到它还能派上别的用场，这么幸运的葡萄只买了两串太可惜了，我再去看看摊贩还在不在。”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

    “等等！”鹿瑶把他叫住。

    “你一早来参加诵经，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就是为了来送两串葡萄？”

    谁会一大早闲着没事专程出王宫给人送水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绝对有事瞒着没说。

    霍普扎法脚步一顿，语气非常肯定，“是……这是凑巧，能帮上您是万幸。”闪烁的目光被笑容压下。

    他理了理弄皱的衣服，尽量体面的陈述，“我刚升为王城的税务官，今日正打算检查城南商铺的缴税情况，早上恰巧碰到您的侍女斐菈请求我替她传达对您的想念，她让我告诉您……”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眼睛。

    “嗯？斐菈要告诉我什么？”鹿瑶疑惑。

    “她说……”霍普扎法喉咙动了一下，全然没了刚才演习时的从容和魄力。但他决定冒昧的说一些不该说的。

    “斐菈让我告诉您……他在王宫里的每一天是多么想念您，没有您在，王宫的日子乏味平淡，如果可以，请您多去看看他……不可以也没关系，希望您一切都好……”

    “哦，是这样。斐菈怎么让你传达这么肉麻的话。”她听得有点奇怪，但想想再过不久自己就会离开，这样的话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的。”她斟酌着保证，并向霍普扎法表示谢意，“今天谢谢你，最近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提！”

    “大人，葡萄。”对鹿瑶即将离开无知无觉的霍普扎法忽略了她话里的最近，再次将葡萄递上去，并偷偷朝她身后正殿内的女神像瞄了眼。

    希望神不要怪罪他，至少在买葡萄这件事上他没有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