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她终于哭出来了
冯洛嘉并没有找好新的出租屋,她只是把多年累积的各种小物件、冬天的衣服、不怎么用了的家电先打包了。等把打包好的箱子一个个叠起来,冯洛嘉才发现,六年生活的东西,原来有这么多。
她把其中一些破损的物件和不穿了的衣服整理了出来,好减轻到时候搬家的负担。
冯洛嘉长得矮小,或许是小时候只关注读书不怎么运动,到成年定型了她的身高才一米五六,人也长得瘦,而且因为家族基因的遗传,脸上不怎么显年龄,哪怕三十岁了,看上去仍像个学生的模样。此时她正用那双瘦削又短小的手搬动着一个要扔掉的大箱子。
老民房没有电梯,只能走楼梯。
好不容易到楼下了,冯洛嘉已经喘个不停。
下次租房要找个有电梯的,冯洛嘉看着不远处的垃圾箱想。
但有电梯的出租房都很贵。她不舍得。
整理好出租屋的东西后,冯洛嘉花了一周的时间去找房,但,满意的太贵,便宜的不满意。
犹豫来犹豫去的,出租屋的东西全都打包好了,只剩下床铺和一套睡衣、两套换洗的衣服,而距离最后搬离的日期只剩下不到一周了。
这些日子每天刷着招聘软件上的信息,看得眼花缭乱的,冯洛嘉累了,也没有了找工作的心思。
她想回家,可想到爸妈为了她们姐妹俩在莞城拼出了一套小房子,灰溜溜地回去做家里蹲总觉得很不安。
冯洛嘉连失业的事情都还没有告诉家人。
不知怎的,被人辞退一事,她总觉得有些羞耻,难以说出口。
她想回家乡了。
冯洛嘉的家乡,是广南省唯一的五线城市东安市,是一个消费很高但却很落后的小地方。
但当初他们家为了买莞城的那套房子把东安市里的那套房子给卖掉了,如今只剩下乡下的那套老房子了,疫情的那几年、甚至是今年新年他们都没回去过,也不知道那儿怎么样了。
可是,那总归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要说起来,比起鹏城、莞城、东安市区,冯洛嘉其实更喜欢乡下的家。
她在那里拥有过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也拥有过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冯洛嘉躺在地上,盛夏午后的阳光从出租屋那扇大窗户照了进来,金灿灿地照到她的身上,她伸手挡了挡阳光,一旁的落地风扇有些老旧,每转动一下都会发出“哐哐”的动静,但就是这动静,让午后的房间不至于太安静。
“真想回去……”冯洛嘉呢喃道。
旋即在风扇“哐哐”转动的声音中慢慢地合眼睡着。
等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阳光已经褪去,屋内光线昏沉了不少。
冯洛嘉弓着背从地上爬起,有些呆怔地看着窗户的方向。
出租屋的窗户都是自带防盗栏的,不锈钢的防盗栏恍惚中看上去就像是监狱的铁窗。
就这一瞬间,冯洛嘉不再思考,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给自己订了一张明天回家乡的车票,随即利落地起身换衣服,联系了快递员上门收快递,把这些整理好的行李全寄回了家乡。
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吧。冯洛嘉自我安慰地想。
翌日——
冯洛嘉很早就醒来了,她和昨天上门的快递员提前联系好了,今天一早会再过来收行李的,这次是把她的床铺和其他剩下的杂物收走了。
冯洛嘉只留下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装了贵重的物品和几件衣服。
和房东联系好退房后,不到早上十点,冯洛嘉就踏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旅途。
不知怎的,当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后,冯洛嘉并没有太多的不舍,反而觉得身体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的感觉。
从鹏城到东安,动车才一个小时二十分,所以,还不到正午时分,冯洛嘉就到达东安的高铁站了。
冯洛嘉四年没回来过了,此刻看到家乡,哪怕有许多地方和自己印象中不一样了,但她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就是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盛夏天的,太阳不明媚,反而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冯洛嘉暗道了声糟,她的雨伞全打包进快递的行李去了。
冯洛嘉祈祷雨不会那么快下。
可从高铁站到乡下的老房子还要坐近四十分钟的公交车,为了省时间,她歇了想要节省钱的心思,打了车回去,但开车去那也要二十分钟。
也许真的是近乡情怯,冯洛嘉看着车窗外一幕幕闪过的熟悉街景,忽然有些焦躁起来。
等看到“金禾镇”的牌坊出现时,冯洛嘉看着那比过去要热闹繁荣些的老街晃了下神——
现在这儿发展这么快了吗?
车子又开了一段距离,最后经过了“冯家村”牌坊,冯洛嘉的老家就在这里面。
进了牌坊是一条长长的水泥路,道路两旁是大片的麦田,此时麦田正成熟,金黄黄的一大片。
冯家村顾名思义,是一条姓冯人家高达百分之九十的村子,它是金禾镇上四大村子之一。
网约车开到水泥路的尽头就没开进去了,冯洛嘉也没讲究,下了车,拖着行李就往自己家走去。
回到这里,她没有什么地方是陌生的。
只是,她看着那幢带个小院子的三层小楼房懵了眼。
院子的那扇铁门破烂烂地合不上,冯洛嘉一脚便踢开了,接着又看见院子长满了野草,过去那棵海棠花树也半死不活的,房子大门两边贴了四年的春联融融烂烂,入目之处皆是尘埃的天下。
但冯洛嘉还是接受了房子许久不住人的落败感,她想,打扫一下总能住人的。
她慢慢地走向过去藏钥匙的地方,结果,掀开砖块,钥匙不翼而飞了。
冯洛嘉怔住,她记得的,四年前她和家人一起离开的时候,亲眼看到她爸把钥匙塞这里的,这是他们家的习惯,因为老家的钥匙带出去总找不着,所以便把钥匙直接藏门口的。
冯洛嘉一时无措,她知道爸妈那还有一条钥匙,但她回来的事根本没有告诉他们。
冯洛嘉怔怔地站在门口,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都溢满了心头。
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打了一声闷雷。
紧接着,下雨了。
刚开始的时候是小雨,然后伴随着雷响雨越下越大。
冯洛嘉也不躲雨,好像有些自虐似地就这么站在院子里淋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作响,冯洛嘉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过肩的长发贴着脖颈,眼睛也被雨水糊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摩托车的声音,而且是那种老式的嘉陵牌的摩托,她爸曾经就有过一辆,也是这个声音的。
随即,她听见摩托车在她身后停下了。
冯洛嘉怔怔地看着破烂铁门外停着的摩托车和摩托车上骑着的人。
有那么一瞬,冯洛嘉没认出这人来。
冯越泽如今的样子比印象中的样子好像粗犷了不少,他本身就很高,个子有一米八,如今又壮了不少,不是发福的壮,也不是像健身的那种壮,而是积年累月干力气活锻炼出来的那种有力量感的壮,而且人也黑了不少,露在无袖短衫外的两条粗大的手臂看上去快接近古铜色。
但他的眉目仍旧与过去一样熟悉,虽然看上去锋利,但因为那对双眼皮,让他的锋利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冯越泽骑着摩托没有穿雨衣,此时也傻傻地淋着大雨,他有些晃神似地盯着冯洛嘉看。
好一会过去,两人谁也没有主动说话。
突然,一记雷鸣震响,天边紫色的闪电一瞬而过,冯洛嘉瑟缩了一下。
也是在此时,冯洛嘉有些突兀地想起,就是这样的,年少时在这度过的每一个夏天都是这样的,今天雷鸣大雨,明日就天气晴好,这样的事情在金禾镇上是常有的。
“喂!你要在这站到什么时候?这有树,会被雷劈的。”
再次见面,他说话真不好听。
但冯洛嘉还是拖着行李走到了他的摩托车前,“钥匙不见了,我进不去。”冯洛嘉闷闷地说,声音里有自己察觉不出的撒娇的意味。
冯越泽怔了瞬,“上车,先去我那。”说着下了车把冯洛嘉的行李绑到了车上,再次骑上车后又看向冯洛嘉。
冯洛嘉并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呆呆地看着他,“你的脚怎么了?”
虽然冯越泽从上车到下车只不过走了两三步路,但冯洛嘉还是看出来了,他走路的时候好像有些瘸。
见冯越泽不说话,又问:“受伤了?”
冯越泽脊背有些僵硬,“现在这么大雨,有什么回去说,先上车。”
冯洛嘉这才慢慢地上了车。
但冯越泽并没有把车开去隔壁他家,冯洛嘉这才反应过来,要是去隔壁,她的行李就不用绑车上了。
她和冯越泽除了是青梅竹马,还是邻居,甚至她和他的卧室窗户是相对着的,小时候他们经常大晚上敞着窗户说话玩闹。
“我们去哪?”
“西江边,我现在住那。”
“你呢?怎么突然回来了?”冯越泽大声地问。
冯洛嘉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抱住了他有力的腰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被炒了。”
好像这话只有对着他才能说出口。
迎着雨水听到冯洛嘉声音不太对劲,冯越泽怔了瞬,“没事,再找就是。”
“找不到……房子也不能续租……”冯洛嘉断断续续地抽噎,这会,眼泪混着雨水缓缓落下。
“阿泽,三十岁,人就没用了吗?我这么好的牛马为什么不要我?”
“三十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冯越泽很久没有做过安慰人的事情了,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没事的,一时的落魄都会好起来的。”
冯洛嘉哭得更厉害了些,“那你怎么胡子拉渣,还瘸腿了,看上去比我还落魄。”
“闭嘴,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就因为这你才会被裁的吧?”
“啊哇哇哇哇哇——”
“求你了,别哭,哭得真难听。”冯越泽说着笑了起来,但他的笑不是在嘲笑冯洛嘉,而是单纯的开心,直到这会,他才真正地反应过来,身后抱着他的人是冯洛嘉,她回来了。
他们此刻像年少时那样在雨中飞奔。
冯越泽笑得像个开朗的少年。
而冯洛嘉,她终于哭出来了。
痛痛快快地、大声地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