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盲孩子难道无法预知自己的死期?错了,在父亲大口吃着酱肘子的那个夜晚,他就知道了自己会被溺死在青溪河的水里。

    那他为什么还要给父亲开门?为什么不逃跑?会有这样的疑问很正常,但孩子自己知道,他所预言的每一个未来都不存在被改变的可能性。

    他就这么顺着青溪河漂啊漂啊漂,有青溪河里的小鱼从他身边有过,但他已经听不到小鱼拨动水流的声音,有水草缠在他的腿上,他也已经感受不到水草在皮肤上的触感,也不知道漂了多久才终于被人打捞起。孩子缠在一张渔网里倒挂着,有人很快认出了他,“小瞎子!怎么是小瞎子!”

    船上的人连忙剪破渔网把孩子放出来,“没气了啊!小瞎子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在村支书家里吗?是不是有人害了他?”“难不成是自己跑出来玩摔下去了?”

    “支书家里到青溪河可有一段路,水边还有台阶,瞎子耳朵这么灵,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水边?”

    “完咯,明光乡要出大事咯!”

    船上的众人将孩子抬到村支书家的院子中时,支书正和孩子的父亲面对面而坐,现在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已经对孩子的死谈好了交易的筹码——

    “你把他从我这里带走的?”支书抽着烟问道。

    “是我,怎么了?我是他爹,我还不能带他走了?”

    “你这是谋杀!”

    面对支书的指控,孩子父亲不为所动,“支书啊,我早就说了,我是活不了了,我能不知道这是谋杀?”

    “那你是什么意思?”

    “支书,我儿子从出生到现在帮明光乡的人赚了多少票子?帮你赚了多少票子?你现在住的这房子多漂亮,我记得他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你家还只是间平房。”

    “我说过了,这孩子是明光乡的福气。”

    “福气?那我不是明光乡人吗?怎么这福气一点没到我手里?你说有福气总会想着我们,要帮我们减轻负担,你以前怎么不说,等我来闹了你就说了。”

    支书把烟嘬得吱吱响,“老弟,你就说捕鱼的消息我有没有分享给你,是你自己卖掉了船和网的嘛,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谁说我怪到了你的头上?”

    支书想了想,迅速地翻了一个白眼,“你是说你怪的是你儿子?”

    “他就是个讨命鬼。”

    “他讨你什么了?你失踪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是他说了你要回来,否则谁知道你淹死在哪条河里呢!”

    “支书,我能不能回来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就是没有这个孩子,我也会在那天回来的。我是知道这个的,就和我知道我老婆和屠夫的事情一样。”

    “别老显得你很有能耐似的。”

    “支书,我是没有能耐,我穷得快要死了。但你也不是什么又能耐的,明光乡能有今天,哪里靠的是你。”

    支书嗤笑了一声,“呵,至少明光乡的人还愿意听我的话。”“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不顶用,我还是村支书。”

    “嗯,你说的没错。但是我的孩子死了,你得做点儿什么。”“你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孩子贪玩,跑出去不见了,明光乡不是没有过。更何况是个瞎了的哑巴孩子,被人偷了也是没有动静的。”

    “那可不是这样的,支书,他们马上就要发现孩子了。”

    支书捻灭了手里的烟头,“你就这么有把握?”

    “支书,我是个捕鱼的。”

    支书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这塑料靠背椅坐着还是没有皮沙发舒服,“你想要啥?钱?权?”

    “支书,你给孩子风光地操办一场丧事吧,当天就找个阴阳先生除灵,送去殡仪馆一烧,咱们就两清了。”

    “还有呢?”

    “给我五十万。”

    “五十万?!”

    “怎么了?很多吗?你不是靠着这个孩子赚了很多钱吗?明光乡最有钱的人可就是你了。”

    村支书着实没有想到孩子父亲会要出五十万的数字来,他缩在塑料椅子思来想去,要找个借口让他收回去一些,可孩子父亲继续说:“拿不出来的话也没办法了,能让明光乡发财的神童死了,你是照顾他的人,你监管不力,我能不能和大家伙一起搅你个翻天覆地?”

    刁民,刁民,活该他穷得叮当响。支书在心里骂了一万遍,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了孩子的父亲的条件,“五十万就五十万,不多也不少啊。”

    “记得请个好点儿的阴阳先生。”

    抬着孩子和渔网的人们着急忙慌地来到院子里,“支书啊!呀,孩子他爹也在啊!小瞎子他,他掉到河里淹死了!我们的网子把他从河里捞上来了!”

    孩子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半张着嘴去捧这个不久前被他溺死的男孩子。众人只当他是吓傻了,还凑过来安慰他:“他爹啊,死了就没办法了,这孩子先天特异,是老天爷喊他回去了。”

    这时候支书走过来拍拍孩子父亲的肩,并对院子里的众人说道:“是我失职啊!是我害了他啊!原来这孩子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死期!他今天早上就用竹竿在地上画了一个死字,可是我脑子没有转过弯来,我当是今天你们捕鱼去的有人要失足落水,急吼吼地跑去镇上搬救援队去了!谁知道竟是这孩子自己啊!”

    你要细想的话支书说的是经不起推敲的,为什么他会想不到死的是孩子?为什么要镇上的救援队来?为什么会坐在院子里等人过来?孩子父亲为什么会在这里?但那种场合下只要有人哭起来了就没人会去仔细思考他说的话。

    这个角色就由慌忙赶来的孩子母亲担任,她一进院门就跪倒在地哭天抢地,连带着送孩子过来的女人们哭成一片。

    在一片哇哇声中,孩子父亲高声说道:“人死不可复生,我带他回家去,在门板上睡个好觉吧!”

    “诶诶诶!”村支书叫住了他,“可不敢,可不敢,这孩子是明光乡的大恩人,他现在走了,我作为村支书,理应为他风光大办一场,让他去了天上也好继续保佑咱们明光乡!”他转向人群,“孩子的身后事,就由我来操办,大家有意愿的,都可以来帮忙!”明光乡没有人反对让村支书操办这场丧礼,但还是有人提出来,支书家的屋子刚刚装修完,不适合停放孩子的遗体,而自己家的院落更宽敞,可以拿出来作为丧事的场地。孩子的父亲同意了,此人当天晚上就给孩子的父亲包了三万块钱。

    “多担待,多担待,让孩子在天老爷那里替我看着点儿。”明光乡能够操办的最隆重的丧事也不过如此,五个碧峰峡的老和尚给孩子念了一夜的经,七个妙龄少女给孩子叠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金元宝,七个已经生育的妇女给孩子叠了九千九百九十个银元宝,火盆里烧掉纸钱产生的黑烟一整天都没有散尽。明光乡的人给孩子父母送去的鲜鱼铺满了他们的庭院,屠夫也来了,他将半扇猪肉挂在厨房的门口,村支书亲自扛来了花圈,对着孩子拜了又拜。他们给孩子挑选好了金丝楠木的棺材和黑紫檀木的骨灰盒,全明光乡的人都为他穿上了白麻衣。

    而桥,就是支书找来的“阴阳先生”,因为他在支书询问过的人当中收费最便宜。

    桥在一众白麻衣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孩子的跟前,他身上盖着镶了红线的黄布,肿胀的手指露了三根在外面,脸上盖着的是镶金线的红布头,他的头发已经被擦干,看起来细软又光滑,因为长年营养匮乏还有些发黄。

    在广袤的黑暗中,孩子端坐在中央,像一枚棋子那样沉默,他早就习惯了黑暗,因而也不感到害怕。他听见了桥的到来,把头往上抬了抬。

    “这是谋杀。”桥告诉他。目睹一切之前桥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孩子点了点头,随后用手在黑暗中写下:“你不好奇我能看见未来?”

    “我都能在这里见到你了,我也没比你正常到哪儿去。”孩子点了点头,“谢谢。”

    “谢我做什么。我也是因为村支书打来了电话才会过来的,不怕你失望,但我是为了赚钱才来的,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孩子摇摇头,“没关系。”

    这让桥更加内疚,“他们这是谋杀,是犯罪,是要判刑的。”孩子没有反应。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可以预见未来的事情,但是你的父亲,还有村支书,明光乡的很多人,他们都把你当做工具。人不应该是工具。”

    桥想起了自己在大落乡的日子,他也被人们害怕过,被当做神明供奉过,这这种时候,他都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完成他们传达的任务。他知道人们不是真的感激他,只有那些死去的人才会真的感谢他。要不是勉君和汇树将他送出了大落乡,说不定他也会在哪天因为得罪了人而悄无声息地溺死在金边河里。桥萌生了回大落乡看看汇树和勉君的念头。

    不过当下他要处理好这件事。

    “孩子,你有什么是要我做的吗?”

    孩子想了想,“带我走。”

    “带你走?要怎么带你走?你已经……去世了,我也和你没有血缘关系,要用什么理由呢?我离开以后倒是会马上报警,这样算是带你走吗?”

    这时候,孩子忽然抬头朝着桥的方向,在黑暗中写下:爸爸。

    “我知道是你的爸爸杀了你,还有村支书,他们互相勾结,我都知道的。”

    孩子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向桥伸出手掌。

    “嗯?要我牵着你的手吗?”孩子点了点头。

    在他们的手掌相接触的一瞬间,黑暗散去,天光大亮,桥回到了明光乡正在操办丧事的大厅里。

    孩子握着他的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红布,他生平第一次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声音对桥喊道:“爸爸!”

    生命,第二次生命降临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上,他不再又盲又哑,他能看见,他也能说话,他将这个正牵着他手的男人称作父亲。孩子在自己的葬礼上死而复生,所有穿着白麻衣的人都见到了这一景象,他们惊恐地退出一个圆形的空间,只有桥和孩子,村支书和孩子的亲生父亲站在圆里。

    “这是怎么回事儿!”村支书指着桥道。

    亲生父亲瞪圆了眼睛,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他确信那天孩子已经在青溪河里溺死了,“你看我?你不应该看他?!”他指着桥唾骂着,“你是什么东西!带了什么脏东西到明光乡里来!还要碰我儿子的尸身,你是不是想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你们听听,这男人说的是什么歪理。要是放在以前,桥可能会无措地呆站在那里,但现在他不一样了。桥看着围成一个圆圈的穿白麻衣的人们,知道这些人也被孩子的亲生父亲蒙在鼓里,他盯着眼前的男人道:“让他不得安宁的明明是你!”

    “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可没有污蔑你,你,还有你身后站着的村支书都明明白白,这个孩子,是被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你,亲手溺死在青溪河里的!”

    白麻衣人群发出一阵骚动,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干瘦的男人和他身后的村支书。

    “江湖骗子胡说八道!我是孩子他爹,我怎么能害他!”“是啊,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原本你确实可以随意编排他的死因,没有人会怀疑你会害死他。但你是不是忘了,当事人已经醒来并可以开口说话了?”

    “孩子已经死了!”干瘦的男人根本不接受孩子死而复生的事实,他大吼着,丝毫不给孩子插话的机会。

    “他爹……”村支书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又问桥:“你这人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不要再装神弄鬼了,赶紧让孩子安息,我们把丧事办完又不会少了你的报酬!”

    “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就算了,难道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吗?这孩子现在就坐在你们面前,他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他能说话,他是一个会思考的人,而你们,做过什么事情还不愿承认吗?”孩子坐在大厅里用来停放他的床上看着这场闹剧,他和桥的手一直牵在一起,这是他活了八年以来与人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

    “我说了孩子已经死了,掉进青溪河里溺死了!”干瘦的男人转向门外的白麻衣们,“这就是个骗子,不知道弄了什么把戏让孩子坐了起来,还要污蔑我呢!”

    孩子紧握着桥的手,坐在他和明光乡的人们中间,仿佛也将桥和此世的生活隔开。桥无暇去仔细思考孩子喊他爸爸是因为什么,他只觉得眼前的事情迫切需要解决。

    村支书想让围观的人们全都回家去,孩子的亲生父亲却跳起来阻止:“都给我站在这儿别动!给我看好了这孩子是怎么个可怜人,他活着的时候没跟着我享过一天的福,死了还要被这个不知道哪儿请来的江湖骗子戏耍!明光乡的父老可都要为我作证!”

    “我说了,我不是江湖骗子。你们打我电话的时候,可不是想着要请一个江湖骗子来吧。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你在他出生之后不久就失踪了,是孩子预言了你的归来。但你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你当初为什么会失踪。这孩子曾告诉支书明光乡种植血橙会失败,还预言了一个男人在支书家门口的死亡。”桥看向围观的人们,“这里的人,你们多多少少都得到过这孩子的帮助吧。”“你……你……”干瘦的男人颤抖地指着桥。

    “诶——呀——”村支书在后面发出喊叫,他跪倒在白麻衣们面前:“我悔过!我要向明光乡的所有人悔过!”

    干瘦的男人面对此景眼睛更加突出,一半的眼白都暴露在外。

    支书叫喊着:“今天是我走运,竟然请到货真价实的师傅了,要不然我到老都要带着这件事儿去死呢!”他眨巴着眼睛挤出两滴眼泪来,“我向你们悔过啊!是我能力不够,没能保护好孩子,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的亲生父亲鬼迷心窍,被钱财蒙了眼睛!他守着这样一个财宝还不满足,眼见明光乡的其他人都赚了钱,他就怪罪到这个可怜的瞎眼哑孩子身上!他自己过得不好,就要让明光乡的所有人都过不好,他是生养了孩子的父亲,竟然狠得下心把孩子溺死在了青溪河里啊!”

    “你在说什么!”

    支书接着说:“老弟啊!你还不认,你和你老婆都说他是个讨命鬼,你们说哪儿有只旺别人家的神童,我知道你是眼红,眼红明光乡的人都靠着捕鱼赚了钱,但网和船都是你自己卖掉的,为什么要迁怒到孩子身上啊!”

    “你……你……”干瘦的男人环顾四周,孩子母亲的身影在哪里都看不见了。

    坐在大厅里的孩子握着桥的手紧了紧,趁着孩子的亲生父亲还在与支书对峙的时刻,桥摸出手机拨了110。

    “你……你……”那男人的手还颤抖着,支书的话也还没有停下。

    “他!就是他!他因为嫉妒明光乡只有自己没能赚到钱,就趁着我不在家,把孩子骗到了青溪河,把孩子溺死了!”

    “你说话不算话!”

    “我有什么不算话?明光乡的各位,我以村支书的身份在这里向你们发誓,我之所以到现在才出来坦白,是被这个人胁迫了啊!”

    “你你你!我哪里有胁迫你!”

    “怎么没有!你要了五十万!没有这五十万,还要把我也一起溺死在青溪河里呢!”村支书站起来,“各位,又不相信的都去他的家里看一看,有没有我的五十万!”

    干瘦的男人暴跳起来,拎起一张板凳就往支书的方向扔过去,“王八蛋!明明是你!你靠这孩子赚了多少钱,是你没看好他,让他掉到了河里去,是你害的他,不是我!”

    他突然转向大厅里的孩子和桥,“还有你!你这个不知道哪里野来的骗子!还在弄这些鬼把戏,让孩子不得安生!”

    “让他不得安生的是你们。”

    “我呸!”男人突出在外的眼球变得通红而鼓胀,他突然大笑起来指着孩子说:“讨命鬼!讨命鬼!你真是我的讨命鬼啊!”“疯子,他就是个疯子!能为了钱杀了自己的孩子,他现在已经疯了!”支书退到人群当中,几个白麻衣将他拉到自己的圈子里。

    大厅里那个干瘦的男人真和支书说的那般发了狂,他抓起手边所有能拿到的东西朝着人群扔,白麻衣们纷纷逃开,撞倒了防雨布搭起来的棚棚。红色从天上落下,铺在院子的水泥地上,人们的脏鞋底踩过这块因为红白喜事才会被拿出来的布,在上面留下补丁般的污泥印子。

    “报警!报警啊!”支书被人撞倒在地,一边爬一边喊着。

    “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男人站在大厅里挥舞着一张板凳,指着支书的背影骂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和我一个样!”孩子坐在门厅里一动不动,盖在他身上的镶红线的黄布压住了他的双腿,他知道面前这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已经拨打了报警电话,而他现在也和自己一起被困在距离发着疯的男人三米远的地方。

    “我带你走。”桥对孩子说。

    孩子指着黄布摇了摇头,“重。”

    “重?”

    黄布被桥一把掀开,就像撕开贴在孩子身上的一张胶带。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干瘦的男人指着桥吼道:“你们看!你们看!这个人就是一个来破坏丧事的骗子!你们都回来看啊!”

    没有时间和他细谈了,也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桥抱起孩子想从门边逃走,至少要找个不那么危险的地方。

    “你要带着孩子的尸身跑到哪里去!”干瘦的男人叫喊着。

    桥不回答他,这已经没有意义,这个男人坚定地认为孩子已死。

    “你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明光乡的这场闹剧演变为男人和桥的追逃,白麻衣们散开在周围没人敢靠近。支书躲在一颗樟树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看着他们,他小小的眼睛树后面显得更加暗沉。

    男人伸出手臂,“小师傅,我不说你了,你不是骗子,你能不能把孩子还给我!让他入土为安。”

    “孩子是你杀死的。”

    “不是我!是他自己掉下去的!是他自己掉到河里去的,不是我!”

    “他现在不瞎不哑,他能自己告诉警察你做过什么。”男人像是得了启示,他的眼睛充血更多,指着孩子大吼:“对!我的孩子又盲又哑,他已经掉到青溪河里淹死了!现在醒着的这个不盲不哑,他不是咱们明光乡的孩子,他是你这个江湖骗子弄来的脏东西,占着我孩子的身体!你说!你到底要做什么!”一条碎掉的凳子腿,成为干瘦男人的新武器,它从满是尘土的水泥地面上被拿起,而后在空中缓慢旋转,原本为丧事酒席准备的菜肉味道弥漫在明光乡的空气里,这截凳子腿在男人不断的挥动中持续沾染上水汽和肉的腥味,也距离桥和他怀中的孩子越来越近。

    “脏东西!从我可怜孩子的身体里出去!出去!”凳子腿在空中飞起,它的木刺擦过桥的脸。

    “伤人啦!伤人啦!快点把他俩拉开!”支书躲在樟树后面喊道,可是周围穿着白麻衣的人们反而退开了一些距离。

    “一群老爷们,这事儿也怕!”他这时候倒像个勇武的人,提了提裤腰带打算把男人拉开。毕竟明光乡真要出了事,罪名总要落一个到他村支书的头上。

    他冲到男人背后抱住了他,两个人几乎仰翻过去,“老弟!

    老弟!冷静!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

    那男人就卸了力,撑着身子的两根骨头杵到地上“咚”的一声,“活不了了,我是活不了了。”

    “诶诶诶,走啊,从这边走。”支书努嘴示意桥。

    “活不了了,我是活不了了,活不了了……”男人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发臭的口水从嘴边淌出来,像个坏掉的念经机器。

    这一切本该就这样顺利结束。可在桥即将带着孩子退出足够距离的时候,男人给了支书的胖脸一记肘击,支书的蒜头鼻子登时就流下两行鲜红的血来,他捂着鼻子“诶哟诶哟”地松开手翻在地上打滚。那干瘦的男人捞起了另一张生着毛刺的板凳来朝着孩子的脑门上砸。

    “嘭!”

    孩子摔倒在地上,却并不是因为男人甩来的凳子腿。

    “嘭!”

    滴答滴答,孩子看见有血流下,被他称作爸爸的年轻男人戴着的金边眼镜掉到了前面的地上。

    “嘭!”

    把孩子带出大厅的男人到现在也抱着他,一只手护着他的头,孩子又叫了他一声“爸爸”,只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就没了动静。

    嘭!嘭!嘭……

    晚山棠盯着我看了很久,她的表情像是看着一只动物。

    “吓到你了?”

    她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在看,你的手现在一点也不肿嘛。”

    “过去很久了……你一点也不惊讶吗?我死而复生的事。”

    “我都听到这儿了,惊讶有什么意义吗?”

    这话不错,能有耐心听我讲到这里,自然也对这些事接受良好。

    “你预见了他会成为你父亲的未来?”

    “对啊。”

    “可他不久之后为了救你而死,这算什么预言?”

    “那大概和我们共同的特异之处有关吧。那天之后我就没法再预见 以后的事了。”

    晚山棠又问起母亲,“那归鹤呢?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快就知道了。她刚刚准备检票进站,茄子给她打了一通口齿不清的电话。他们在医院里的时候,我的亲生父亲已经被警察带走,村支书 则站在他们对面,母亲去热水房灌了一个保温瓶的热水,是那种,不会烫伤但绝对难受的温度,她把那个保温瓶扣在村支书脑袋上,烫得他哇哇叫。”

    时至今日-

    晚山棠坐在沙滩上缓缓地鼓掌。

    “可是父亲救不回来了。母亲在常歌市留了几天来处理父亲的后事,那时候我被安置在福利院里。有一天母亲就出现了,她接走了我,告诉我以后她就是我的母亲。”

    沙滩上,不远处,有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在抓螃蟹,笑声顺着 风吹到我们的耳朵里。

    晚山棠伸出手做握杯状,对着月亮道了一声:“敬桥,敬归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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