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箐最讨厌红色。

    尤其是鲜亮光艳的大红色,配以拙劣的妆容和粗黑的低马尾。

    还有那一口外凸歪扭的牙齿。

    这便是胡箐对宋佳的第一印象,极其不佳。

    到底是胡伟荣的大喜日子,她就算打心底再怎么不情愿,也得给自己那敦厚老实的父亲一点面子。

    在胡伟荣耐着性子三催四请下,胡箐别别扭扭喊了声“大姥”,声音细如蚊呐。

    众人皆松了口气,宋佳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她故作熟稔却又略显仓促地抬手,想要顺了顺胡箐碎散在额角的刘海,却为胡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侧身给躲过。

    宋佳只好尴尬撤回手,笑着打马虎眼。

    趁着七大姑八大姨涌挤成一圈围着新媳妇东问西问,胡箐趁机从门缝溜进包间。

    她自顾自倒了杯水,边小口啜饮边斜眼打量宋佳那身红色长裙。

    简直土的掉渣,比这间便宜实惠的农家乐包间里水泥糊的灰墙还土。

    胡箐缩在窗边角落打量包房外的热闹,漠然中带着点鄙夷。

    三伏天,知了不厌其烦地扯着嗓子叫嚷。

    又是一杯饮料下肚,外面唠嗑声还是没停。

    胡箐撇着嘴嘀嘀咕咕了不知什么,索性从包间西侧的小门溜了。

    ——————

    胡伟荣满面春风地向亲戚介绍新媳妇,领着宋佳挨个见过长辈。

    亲戚们的祝福声接连入耳,伴在身侧的妻子温柔大方。

    他心里填得满满当当,感叹自己终于做对了选择。

    宋佳随着胡伟荣敬了两桌酒,在胡伟荣拆第三包烟时宋佳电话响起。

    胡伟荣瞥了眼手机,叼上烟含糊不清问:“衍声吗?”

    女人点点头,还没接下电话,电话却又为那头挂断。

    “挂了?”

    宋佳光是叹气不接话,胡伟荣明了于心。

    两个家庭的重组,总要给孩子适应的时间,宋佳和胡伟荣都明白这一点。

    可胡箐不这么想。

    她蹲在小塘边无聊地揪芦苇,心里盘算着日后。

    她不想住进那女人的家里。

    不想寄人篱下。

    “箐箐!走了!”

    胡箐长叹,拍拍手站起。

    ——————

    胡箐闭眼小憩了一路,迷迷糊糊半掀开眼,看到车子正驶入陌生的小区,心里顿沉,一个激灵直起身:“爸!我们不回去吗?”

    宋佳坐在副驾驶,闻声回头,朝胡箐一笑:“住我那不好吗?离你学校还近些,走路十五分钟就到了。”

    胡箐愣住,刚想开口却被胡伟荣的话堵回:“你大姥家小区离你初中近,你以后上学放学可比以前方便呐,老爸也不用每周五晚上都提早请假三个小时去接你放学……”

    宋佳的房子位于老城区,小区基设很差,尽管如此也比胡箐一直住的乡下老家要好上很多。

    胡伟荣很是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开锁,宋佳先一步进门,翻找拖鞋招呼胡箐进来。

    “家里好像……哎呦上次那双拖鞋我收拾家的时候给扔了,你先穿衍声的棉拖鞋好不好?”

    胡箐没有接话,更是不知道怎么接话。

    胡伟荣看出女儿的局促,重新拿起钥匙塞进口袋:“你先穿老爸的,我现在去楼下超市给你买双新的……想要啥颜色?”

    “……随便吧。”

    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最多不过九十平。

    她在沙发上坐了不过五分钟,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从客厅来到厨房门口:“大姥,我还是回老家住吧!你这就两间房也住不下……”

    “有地方住的呀!我让衍声挪去客厅睡,他平时住校不回家,就周末和放假回来。你睡衍声那间房啊,衍声回来睡沙发……”

    胡箐刚要反驳,身后传来开门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向大门,以为是胡伟荣从超市回来了,却出乎意料地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人戴着口罩,不明情绪的双眼看向她。

    眸光似两泓静湖,不掺探究,亦无轻蔑。

    胡箐莫名有些紧张,却又不想落了气势,于是暗暗攥紧手,故作冷静地打量他。

    男生个头挺高,一头短碎发理得干净利落,纯黑短袖下的条纹运动裤很明显是校裤。

    除了脚上的蓝色拖鞋,从上到下的黑色使得本就清减的身型被映衬的略显瘦削。

    巧的是,胡箐也是这身搭配。

    胡伟荣曾多次友善相劝,女孩子家的别老穿黑色,死气沉沉的都没有年轻人的朝气。

    胡箐的回答总是那句:

    “黑色耐脏。”

    她从来不觉得黑色老气。相反,她一直觉得黑色是最低调的颜色,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向来不喜在人群中获得过多关注。

    十四年以来,从她有记忆开始,除了妈妈小时候给她买过的三条裙子不是黑色,她的衣柜里除了贴身穿的,清一色都是黑。

    但是谢雯冉也总问:“你就不能换点其他颜色的衣服吗?”

    “喏,裤子灰的。”

    谢雯冉恨铁不成钢地扯了扯胡箐的灰色卫裤:“班服不算!”

    ——————

    视线很是平静地交汇了几秒,转瞬各自撤回,好似对方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好吧,本就也算是陌生人而已。

    胡箐心想,他肯定就是谭衍声,宋佳和前夫的儿子。

    果然,宋佳唤道:“谭衍声!”

    沉重的肩挎包坠入沙发。

    宋佳正在水池清理虾线,听到动静皱眉喊道:“给你留的饭中午又没吃!非要把胃饿出毛病是吧?”

    “不饿。”

    “不能总不吃饭的!再怎么不饿多多少少也要吃点……房间呢?收拾没?”

    “在收拾。”

    谭衍声一边淡淡答着,一边将一床被褥抱进主卧,塞进主卧衣柜的最上层。

    宋佳擦了擦手上的水,从冰箱拿出一袋樱桃。

    “谭衍声,来把樱桃洗了!”

    “等会……”谭衍声陆陆续续将不少东西挪出房间,堆在沙发西角。

    宋佳应了声,继续在厨房备菜忙碌:“箐箐你去坐会啊,今天回来晚了咱迟点吃啊。”

    一时间,家里只剩胡箐一个闲人傻站在饭桌边。

    她寻思给自己找点活干,目光定在那袋樱桃上。

    “我去把樱桃洗了。”

    “不用不用,你坐着看会电视歇歇……谭衍声,把电视打开!”

    回应的语气还是淡的不能再淡,细细琢磨能听出几分不耐烦:“开不了,网断了。”

    “网断了?网什么时候断的?我手机还连的好好的呀……”宋佳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拿着手机踏出厨房。

    “你看我这都能正常刷视频……”

    “你开的热点。”

    宋佳一时哑口无言,拿着手机笨拙地研究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

    宽带欠费了。

    交完费,无线网果然很快恢复,胡箐默默注视谭衍声蹲在电视柜前,翻箱倒柜找了三个抽屉才翻出电视遥控器。

    出于礼节,她在考虑要不要主动打声招呼。

    “算了吧,他都不打招呼我上赶着打什么招呼,谁稀罕似的。”胡箐心想。

    尽管宋佳再三阻拦,胡箐还是提着樱桃进了厕所,宋佳占着厨房的水池剪虾头,她只好借厕所的洗手池来洗樱桃。

    等她洗完一袋樱桃捧着果盆从厕所出来,电视已经打开。

    胡伟荣也从超市回来了。

    令胡箐没想到的是,谭衍声竟然放了手上的活站起,主动喊道:“胡叔叔。”

    胡伟荣笑着走过去,拍上他的肩:“怎么戴着口罩?感冒了?”

    “嗯,最近班里不少得流感的。”

    “可喝药了?身体难不难受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小感冒。”

    “那好办啊,今晚咱搞点辣的,吃完满头大汗喷嚏连着打,比感冒药都好使呐!”

    胡箐不合时宜地插嘴:“我吃不了辣。”

    胡伟荣朝她挤眼:“吃不了多吃一点试试还是可以的……”

    胡箐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老爸,我手机呢?”

    “车里吧?你拿车钥匙去自己找找……”

    胡箐接过钥匙下楼,在副驾驶的抽屉里找到手机。

    她按下车钥匙的上锁区,拽了拽车门确认车是否上锁后 ,将手机开机。

    晚上七点多,天已全暗。宋佳的房子在小区的最东边,停车处离单元楼隔了六栋单元楼。

    路边虽然有灯,但不少都是坏的,一路走来宋佳只看到两盏亮着的路灯。

    她的脚步为沿途小花园里的秋千所停留。

    若不是胡伟荣电话正好打来,她都打算坐到那空荡荡的秋千上晃会。

    “喂……知道了,到楼下了。”她边接电话边绕过最后一个拐弯,电话挂断的瞬间却是迎面撞上了人。

    对面走的急,撞来的力度挺大。

    胡箐右肩被撞得酸麻,那人轻撂下声“抱歉”,头也不回地加紧步子转弯离开。

    胡箐揉着肩往回走,心里骂道:“神经”。

    ——————

    当晚,胡箐躺在充斥着陌生气息的房间里,木然瞪着天花板,愣是转辗反侧也无法入睡。

    今天周日,谭衍声没等吃饭就返校了。

    更准确来说,胡箐拿完手机回来就已不见谭衍声的身影。

    吃完饭,胡伟荣告诉她,她往后不用再住校,她可以回“家”休息了。

    她终于成为了令人羡艳的走读生。

    可她心里反而没那么激动,尽管这里的生活条件要比老家强上太多。

    她脑子里不时跳转画面,就连谭衍声衣柜底的冬季校服也有闪现。

    校徽很容易让人认出。

    卉临一中,卉临市最好的高中,中考走普招线最低也要690。

    胡箐想起奶奶前段时间常念叨的一句话。

    “你大姥那儿子,听说学习很好……”

    能考上一中,成绩拔尖是毋庸置疑的。

    不知怎么,谭衍声那双眼继而闪过。

    胡箐对那双眼很有印象,也许是眼型好看到颇有些惊艳的意味,又也许是眼中太过的平静。

    不起一丝波澜的平静,平静到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一如他的语气。

    淡漠却又不那么疏离,透着不易察觉的细致,譬如那擦了灰的电视遥控器,以及喷了花露水的房间。

    让人难提起厌恶。

    胡箐在心底叹了不知多少口气,

    最终不食滋味地陷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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