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赛里斯一世天性和平,君临城总是在举办数不尽的宴会、舞会和比武会。红堡中的日子便在千篇一律中流逝,维桑尼亚和伊蒙德弥足珍贵的童年也在不知不觉间远去,对于雷妮拉公主和阿利森皇后的其他孩子自然也是如此。青涩和稚嫩逐渐褪去,龙的血脉在觉醒,每个坦格利安家族的孩子都在长出自己的个性,走向疯狂抑或是伟大。
孩子们正在迅速长大,但韦赛里斯一世的脚步却日渐蹒跚。国王被某种形式的麻风病困扰,身体状态每况愈下,雷妮拉公主和阿利森皇后越发频繁地守在他的床边。他召见维桑尼亚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维桑尼亚记忆中那个身形稍胖、和蔼可亲的外祖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国王,因为生病而缠绵病榻,身上长了许多无法愈合的溃疡,连皮肤都开始变灰,头发都已经大片脱落。国王决意要维护他在外孙女心中最伟岸光辉的形象,所以再三推阻拒绝了维桑尼亚的探视。维桑尼亚虽然担忧,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每日向七神祈祷。
与此同时,偌大的红堡因为国王的病情而动荡起来。此前就因为王位继承人的争端而陷入矛盾的公主与皇后在失去了韦赛里斯一世的居中调节后,双双打破了艰难维系的和平,分属公主一派的“黑党”与分属皇后一派的“绿党”久违地得到了接近彼此的机会,于是毫不犹豫地互相撕咬起来。
不过对于两党的上位者而言,韦赛里斯一世尚且在位,就绝对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皮,亲自下场夺权的时机。雷妮拉公主和阿利森皇后,还有她们各自最坚定得力的支持者——戴蒙·坦格利安亲王以及被遣回“旧镇”的奥托·海塔尔爵士都在饶有兴致地屏息留意着下位者的纷争。
维桑尼亚自认算不上多有政治敏感度。但她知道黑绿两党一方要守铁王座,一方想夺铁王座,不过当下两头“巨龙”都只能匍匐在地,对维斯特洛大陆七国的现任统治者——韦赛里斯一世俯首称臣。可是由于病痛几乎一蹶不振的外祖父又能坚持多久呢?维桑尼亚不敢想,也不敢假设,她无法容忍如此可怕的问题萦绕在自己的心头。
如果要在黑与绿之间选择一种颜色,维桑尼亚理所当然地会与她的父母站在一起,坚定地用坦格利安家族的黑与红打扮自己,并引以为傲地当众宣布站队“黑党”,支持铁王座归属于国王钦定的王位继承人——雷妮拉·坦格利安公主。
想到这里,维桑尼亚忽然失了神,那伊蒙德呢?
维桑尼亚深知尽管他对他的母亲阿利森皇后以及他的哥哥伊耿心怀不满,但伊蒙德不会背叛他的家族,不会保持中立更不会偏向“黑党”。这也就意味着维桑尼亚作为“黑党”的一员将不得不站在伊蒙德的对立面,意味着光与影的分崩离析,他们将不再是朋友转而成为以性命相搏的敌人。
兴许是两头“巨龙”匍匐在地的时间太久,以至于维桑尼亚和伊蒙德都已经麻木于两位母亲雷妮拉公主与阿利森皇后的明争暗斗。而他们两个显然还不明白这样的麻木是必定会付出代价的。
当维桑尼亚穿戴着轻便的软甲来到训练场的时候,伊耿王子正用剑砍向她的弟弟杰卡里斯,年龄和体型的差距让杰卡里斯只能勉强举起木质盾牌以作防卫,然后在伊耿的猛烈进攻下步步后退。
侍卫总是会在训练场被屏退,不过当下克里斯顿·科尔爵士不在,还真有点奇怪。
而伊蒙德就站在场边,他盯着场中对战的两位王子,紧紧攥着剑柄,一言不发,将有些干燥的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
杰卡里斯被击倒在地,路塞里斯正准备去帮助自己的哥哥,但却被眼疾手快的伊蒙德先一步拦住,控制在场外。
维桑尼亚困惑和惊讶于伊蒙德的举动,但没什么时间可以犹豫了,她果断拔出自己的剑,冲进场内。在伊耿打算乘胜追击,一剑劈碎残破的盾牌前,维桑尼亚挥剑将伊耿的剑锋挡开。伊耿用了很大的力气,维桑尼亚被震得发疼的虎口很清晰地证明了这点。这意味着他和杰卡里斯之前的切磋已经越过了“点到为止”的限度。
“噢,瞧瞧这是谁,维桑尼亚,我亲爱的外甥女!”伊耿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将他的剑收进了剑鞘。伊蒙德也在这时走到了伊耿身边,犹豫再三后看向维桑尼亚,从眼神中维桑尼亚能看到他过往的克制温柔但她还发现了一些陌生的东西被隐藏了起来,维桑尼亚无法形容,就好像冰凉而冷漠的雪在烈火中无声无息地焚烧殆尽。
摆脱伊蒙德控制的路塞里斯跑到杰卡里斯身边,将他扶起,然后搀扶着杰卡里斯站在了维桑尼亚身后。维桑尼亚回过头确认两个弟弟都安然无恙后,重新面向两位来者不善的“绿党”王子。
维桑尼亚摩挲着剑柄,她尚且可以平和地面对伊蒙德,但是她绝不打算给伊耿什么好脸色看。面对嬉皮笑脸的伊耿,她回以一个轻蔑的微笑,“舅舅,你看起来的确对你的剑术缺乏自信,不然你尽可以选择和我切磋,当然你也可以和伊蒙德比划比划。尽管那会让你比今天的小杰看起来还要狼狈许多,但我相信这一定会对你大有帮助。依靠年龄和体型压制杰卡里斯只会让你看起来很可笑。”
伊耿涨红着脸,如维桑尼亚所预料的那般被激怒了。事情就这样轻易脱离了控制,擦枪走火,滑向混乱的发展。气急败坏的伊耿开始口不择言。“我可没有想要羞辱我亲爱的外甥。只是可怜的杰卡里斯自己不够强壮(strong)而已,看来有些谣言也不可尽信,他虽然继承了斯壮的外表却没能继承斯壮的剑术,真是遗憾。”
少不更事的杰卡里斯和路塞尔斯兄弟俩显然没有听懂伊耿话中的讽刺,只是觉得十分困惑,但维桑尼亚却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正如之前所说,瓦列利安的三个兄弟因为长相棕发、棕眼、狮子鼻而被猜疑并不是雷妮拉公主和兰尼诺爵士的血脉,外界盛传三兄弟的亲生父亲其实是来自赫伦堡的前都城守备队队长——哈尔温·斯壮(Strong)爵士,几年前因为一场诡异的大火而意外过世。
“该死的,你把嘴巴放干净点!”维桑尼亚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的兄弟,更何况这也间接侮辱了她的母亲雷妮拉公主。
“先别生气,尊贵的‘七神之馈’殿下,不如让我说完?”伊耿边说边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你的三个瓦列利安弟弟都是私生子,雷妮拉公主背叛了你,你的私生子弟弟们会瓜分你的继承权,你居然还傻到这样保护他们?”他的嘲弄和挑衅丝毫不加遮掩。训练场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围观的人群也开始躁动不安。
维桑尼亚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但她的确无法再保持冷静,她的剑尖在下一秒直抵伊耿胸前的盔甲甲面,引发人群一阵躁动。“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
但话音刚落,她由于气愤而微微颤抖的右手就被另一只略大于它的冰冷苍白的手轻轻盖住。伊蒙德有意避开维桑尼亚的视线,他的目光只是牢牢锁定在他们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上。
“拿开你的手,伊蒙德,我还不想和你吵架。”维桑尼亚晃了晃她的右手臂,但伊蒙德并没有放开反而加重了力气。维桑尼亚是个坚强的战士,可面对伊蒙德,她的眼眶在此刻却因为不解与委屈而无法自控地泛红,紫罗兰色的眼睛不肯服输地直直瞪向伊蒙德。
“我……我不能,维桑尼亚。我也不想和你吵架。”面对维桑尼亚无声的质问,伊蒙德的声音几乎要飘散在风里,他低下头。“我不能看着你伤害我的哥哥…而且…私生子本来就是私生子。这是雷妮拉公主做的选择,是你们一起蒙蔽了国王。伊耿说得没错,他们不值得你的保护。”
维桑尼亚愣住了,在一瞬间,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手背上的触感也倏地消失。她觉得自己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她很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伊蒙德淡淡的表情提醒着她,她没有听错,伊蒙德和伊耿那样突兀地站在一起,用糟糕的话语指责她,侮辱她的家人。如今维桑尼亚就站在伊蒙德面前,但伊蒙德不再是她并肩携手的伙伴,她孤立无援。维桑尼亚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她和伊蒙德之间的所有或许都会在战争爆发时输给“黑党”与“绿党”的对立,曾经朦胧而美好的一切都只是摇摇欲坠的幻觉,随时都会化为泡影。
大雨来得不是时候。乌云在君临城上空翻滚。远处龙穴里传来一阵阵龙啸。“雪焰”一反常态,看起来非常焦躁,甚至试图挣脱锁链。
“姐姐,下雨了。”路塞里斯拽了拽维桑尼亚的衣袖。
雨水打湿了维桑尼亚脑后盘起的银金色长发,她伫立在风雨中,只感到血液在沸腾。她的理智被他猝不及防的倒戈击碎,她的尊严被他平淡的话语践踏。
“你和杰卡里斯先回去吧,我马上就来。”她背对着两个弟弟,催促他们。而同时,伊耿和伊蒙德也只是一起淋着雨,不再有进一步的任何动作。
“姐姐,你……”杰卡里斯似乎对维桑尼亚的情况有些担忧。
“没事的,放心。”维桑尼亚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但伊蒙德透过这个笑容感受到维桑尼亚周身的气场已然发生了改变。而且不知为何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回她不是冲伊耿来的…而是冲他来的。
三个较年长的孩子目送杰卡里斯和路塞里斯离开视线范围后,仍然在雨中僵持不下。直到维桑尼亚突然再次举剑,只不过这次是指向伊蒙德。
疲于口舌之争后,维桑尼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这出“闹剧”。实际上维桑尼亚与征服者维桑尼亚拥有不同的性格,她总是温和而不张扬,但若是惹恼了沉睡的真龙,她也不会吝啬于反击,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不会介意让对方付出灰飞烟灭的代价。
她摆出进攻的姿态。“舅舅,拔剑吧!你总该答应一次我的挑战!”
不等伊蒙德给出回答,下一秒,剑锋便擦着伊蒙德的左肩堪堪而过。伊蒙德震惊之余急忙出于本能拔剑格挡,但维桑尼亚的剑此刻又快又狠,一味防守反而将他陷入了极度的被动。
伊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仓皇失措地从缠斗在一起的两人身旁逃离,他开始呼喊克里斯顿·科尔爵士的名字,希望他能尽快赶来平息事态。伊耿不知道放弃主动攻击的伊蒙德可以在情绪失控的维桑尼亚剑下坚持多久。
两把剑的碰撞摩擦声在风雨声中极为刺耳。雨越下越大,滴进眼眶的雨水让人难以睁眼,连人影都变得模糊难辨。
就在维桑尼亚和伊蒙德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伊蒙德的剑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整齐地断成了两节。戴蒙亲王的出现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也只有他那把削铁如泥的“暗黑姐妹”可以如此干净利落地把钢剑砍出这样平整的切口。
雷妮拉公主和阿利森皇后也接连赶到了。大抵是先行离开的杰卡里斯和路塞里斯把情况及时告知了他们的母亲。而阿利森皇后也收到了伊耿的消息。于是“黑党”与“绿党”的上位者们意外聚首。
年仅十岁的伊蒙德毫不畏惧地看向他的王叔——戴蒙亲王,而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戴蒙亲王只是小心翼翼地抱起跌坐在积水中的女儿,快步回到了雷妮拉公主身边。维桑尼亚被抱起时已经意识模糊。雷妮拉赶紧为维桑尼亚盖上了披风,顾不得形象,用衣袖擦干了维桑尼亚前额和脸颊上的泥水。维桑尼亚抱歉地看向担忧的母亲和愤怒的父亲。戴蒙亲王手中的“暗黑姐妹”蠢蠢欲动,不过最终还是被雷妮拉制止了,他抱着维桑尼亚,和雷妮拉公主一起,在侍从们的簇拥下先行离开。
伊蒙德则握着那把断掉的剑,迎着阿利森皇后焦急的目光和伊耿惊恐的表情,一步一顿走向他的家人身边。
阿利森皇后看起来情绪也很激动,她拍了拍伊蒙德湿漉漉的脸颊,“你疯了吗,伊蒙德?你和维桑尼亚公然在训练场打架?如果让你父亲知道了,他说不定能气到把你放逐!”
伊蒙德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面对母亲的质问,他选择用沉默做了回答。
伊耿似乎这时终于缓过劲来,他不合时宜地搭上伊蒙德的肩膀,说话时却朝向阿利森皇后。“弟弟,你刚才拿着剑却不知道攻击!噢,你可不敢对着维桑尼亚挥剑,一个次子面对‘七神之馈’…你总是得输!或许你下次应该试试直接逃跑!”
来自伊耿的恶劣挖苦和嘲弄,让阿利森皇后和伊蒙德的脸色都更难看了。但伊蒙德还是没有选择为自己辩解。他习惯在沉默中伪装自己,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然后悄悄隐匿起自己扭曲破碎的内在。
围观的人群正在逐渐散去。阿利森皇后在原地停留了良久,努力保持着皇后、海塔尔家族和整个“绿党”的体面,然后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样脸色铁青地扭过头,压低声音,“你们两个…都给我回房间。立刻,回去。在我把你们两个都关禁闭之前。”
训练场的这场变故以阿利森皇后母子三人不欢而散的结局草草收场。而对于维桑尼亚和伊蒙德来说,这场变故有着更不容忽视的意义,他们的关系将永远无法回到过去,当然也令“黑党”与“绿党”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尽管韦赛里斯一世对此并不知情,可这件事情在红堡中早就不胫而走。对于众人而言,维桑尼亚和伊蒙德关系的破裂或许宣告着“黑党”与“绿党”两党上位者之间最后的和平也危在旦夕。
在面临公主或皇后的选择时,继承公主之血的维桑尼亚公主和继承皇后之血的伊蒙德王子注定要在血与火之间遥遥相望又纠缠不休。这亦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所有坦格利安家族的血亲都不得不迎接的残酷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