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泷岛薰从粗花呢西装外套的内层口袋中掏出一盒香.烟,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叼起黄色的滤嘴。
打火机燃起的火苗在风中摇晃。
香烟碰上冷色调的外焰,烟草被点燃,释放出清淡的话梅味道。
泷岛薰深深吐出一口气,轻甩了几下手腕,抖落烟.灰。旁边的大厦亮着寥落的几盏灯,职场精英们还在办公室里与日渐成为颓垣败壁的市场交战。而他作为公司高层,此时却已早早下班,打发走了专属司机,一个人拎着公文包走在街上。
焦黄的落叶随着风在地面上打卷儿。
他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透了。作为行业精英不仅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数不尽的财富和美女佳人,还有极高的社会地位。人活在世上奔走,所求的也不过是这几样。
这样的存在本身就这样是毫无意义。
在泡沫破裂之前,他应有尽有,但这骄奢淫逸的生活也让他感到了十足的无聊。人们将手中的钞票胡乱地抛洒,尽情在这个繁华的世界里享乐,醉生梦死。
香烟只燃烧了一半,泷岛薰忽又生出意兴阑珊之感,将其扔在地上用皮鞋底随意地碾灭那一点火星。
有一天,日本人的梦醒了。人们跳楼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股市下跌的速度,金融危机冲击着无数的企业公司致其破产,失去生计的人流落街头,原本灯红酒绿的街道变得死气沉沉,那些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无数美好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作为国内金融业领风的舵手之一,那把死神一样的镰刀同样架在他的脖子上。
但他只觉得这就像是一场荒诞的戏剧终于走向落幕,心中再无其他波动。
从兜里掏出可以去除烟草味的香水,正要在身上喷洒几下,一张传单此时恰好飘落过来,被风刮到他身上。
一个年轻女人几步快走过来,捡起已经掉落在地下的传单向泷岛薰鞠躬道歉,反复弯腰的样子看起来诚惶诚恐。
他穿着这一身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走在这样残破的街道上确实有些怪异。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店员,围着样式甜美的粉红色围裙,上面印着甜品店可爱的标志,应该是在附近发放传单拉客的店员。
“刚才风有点大,传单不小心刮过来了。”
面对这种不足挂齿的蝇头小事,泷岛薰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店员看他面色平静,还算和善,试探地问道:“先生,要来我们店里品尝一下美食吗?”
泷岛薰抬眸看向女人,一双摄人心魄的翡翠色眼睛却毫无生气。
他又打量了几眼外面装修温馨的店铺,从店员手中拿过那张被风吹起的传单,迈开步子走去,年轻女人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店铺不大不小,摆放着实木桌凳,却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作厨师打扮站在制作的台区前。看来他是唯一的客人。
现在的经济十分不景气,没有多少人愿意享用动辄几千甚至上万日元的甜品也很正常。
那个年轻女人十分殷勤地递上菜单:“我父亲就是厨师,他在法国工作学习了很多年,而且还有法甜二级技师证书,他制作的甜品绝对有很高的水平。”
甜品这种东西泷岛薰之前一直是不大爱吃的。在他刻板印象里,这种甜腻的食物毫无营养,还会令人发胖,加速衰老。即便是有人邀请品尝或是其出现在商务晚宴,他都会下意识推脱拒绝。
“有什么推荐吗?”
清冷的声音像凌晨的露水滑落枝头。也许是刚才店外的场景有些慌忙,斋藤美穗此时才注意到客人外表的明艳。眼眸半垂,姿态慵懒地翻看着菜单,长睫毛掩下一片淡淡的鸦青色。气质很成熟,让人看不出年龄,言谈举止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可露丽,被誉为‘天使之铃’,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是外酥里嫩,带有朗姆酒香气和焦糖的味道,是我父亲很拿手而且很经典的甜品之一呢。还有巧克力欧培拉,我们店在传统的基础上又做了一些改良,增添了更加清新的水果风味……”
泷岛薰原本已经在公司食堂吃过晚饭了,食量,运动量也都如往常一样,此时竟然隐隐有了几分饥饿感。
“一份可露丽,再来一杯黑咖啡吧。”
“好的。先生还请稍等片刻。”
看了一眼手表,泷岛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瑞士斯沃琪经典款月相表,表盘用了五光十色的欧泊石,金色指针告诉他,今天恰好是满月夜。
他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桌面,斋藤美穗怕这唯一的顾客等得太无聊便主动攀谈起来,偏偏他面对陌生人话又极少,对方又很热情,没过多久斋藤美穗就把自己和父亲的故事抖落的差不多了。
焦糖的香味充斥在空气中,竟然不显得过分甜腻。斋藤健太郎从料理台中走出,将那份可露丽和咖啡放置在桌面上,道:“请慢用。”
银色的甜品叉想要击破可露丽厚厚的焦糖外衣有些困难,泷岛薰面色不变,却陷入了微妙的窘境 。
一旁的斋藤美穗注意到了这份尴尬,贴心地帮助他将盘中的可露丽切半。
刀刃下沉,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带着光泽的焦褐色外衣下是奶黄色的香草卡仕达酱,更加浓郁的香气从内部绵密又湿润的组织中散发出来,使泷岛薰不禁滚动了喉结。
当他真正品尝到可露丽时,甜蜜又幸福的感觉从舌尖上席卷到全身,好像有什么东西都不一样了。
人生中第一次,翡翠色的眼眸中出现了高光。
拜别斋藤父女时,他意犹未尽,心情也破天荒得相当好,可露甜品店也暂停营业了。
平时他一直紧绷绷的,今天难得松弛下来。
街灯不知道何时已经亮起,路上行人稀少。泷岛薰正要裹上他的灰色格子围巾,一个人疯疯癫癫的从背后向他冲过来。
“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我!”
完全没有反应和躲避时间,刀子直直没入了他的身体。
泷岛薰脸色瞬时煞白,剧痛从背后袭来,挣扎之间,他的围巾和公文包,以及凶手的刀子都掉落在地。
那个中年男人膀大腰圆,怎么看都不是他这种常年久坐办公室,爬几步楼梯都眼前发黑的人能反抗的。
凶手怔愣住了,似乎是冲动伤人,泷岛薰刚要逃跑,那个人又忽然反应过来掐住他的脖颈,狠狠把他按在地上。
后脑勺砰得一声砸落,引起短暂的失明。
那人嘴唇嗫嚅着,手上不断加大力度收紧,似是想不做不休,充血的眼珠激动得要吐出来,胳膊上的青筋凸起,正抽搐跳动着。
“凡贪恋财利的、所行之路、都是如此。这贪恋之心、乃夺去得财者之命。”
泷岛薰无助地挣扎,衣服沾满灰尘揉在一起,皮鞋也在挣扎中快要被蹬下来,肺内的氧气几近于空。
“你们遭灾难、我就发笑。惊恐临到你们、我必嗤笑。”
这个家伙魔怔了。他想 。
泷岛薰竭力抬起右腿,膝盖重重地顶上了凶手的腹部,肾上腺素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浑身肌肉都在紧绷颤栗。
“惊恐临到你们、好像狂风、灾难来到、如同暴风。急难痛苦临到你们身上。”
那人松开双手,像是觉得让他窒息而亡的死法不够令人满意,又颤抖着在地面上摸索刀子。
泷岛薰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昏,无法清楚视物,苍白的脖颈上残留着吓人的深色指痕。当他靠最后一点力气踉踉跄跄站起来时,全身的血液好似沸腾一样上涌,让他仿佛置身火海中被燃烧。
他大口喘着气,铁锈味从气管蔓延,呼哧呼哧的声音在这条静谧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那人拿起刀子又向他袭来,可他却被陡然袭来的无力感剥夺了反抗能力。瘦削的后背抵上巷子尖锐的拐角处,伤口摩擦着布料,粗糙的墙壁也硌得他生疼。
“因为你们恨恶知识、不喜爱敬畏耶和.华、不听我的劝戒、藐视我一切的责备、所以必吃自结的果子、充满自设的计谋。”
死就死吧。
反正这个世界无聊到令人作呕。
这次那柄沾满灰尘与鲜红血迹的刀子从胸前进入了他的身体。
一刀。
失血过多让他如坠冰窖。
两刀。
腹腔中的内脏被搅弄着。
三刀。
雪淋淋一片。
……
人死之前,最后失去的是听觉。
那人,那个可悲的基督教徒,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嘴里不停念叨着“愿上帝宽恕我,阿们”之类的话,手上却一刻不停地用着带着豁口的大砍刀剁碎骨头,剁烂肉泥。
泷岛薰只觉得耳边一直充斥着忏悔声,圣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伴随着砍刀刮破动物的组织最后落在木板上的闷响。
“惟有听从我的、必安然居住、得享安静、不怕灾祸。”
他最讨厌上帝。
此时竟然有点想念可露丽的味道。
——
——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 . ”
死亡,是归宿,是终结,是人必然的结局。
闪烁的街灯下,泷岛薰又点燃了一支烟,身上还是那身粗毛呢的三件套,贴身的衣物因为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迹让人不适。
“你好 。请问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对面那人哆哆嗦嗦地回答。
“令和年吗,原来已经不是昭和的时候了……”
他这次直接用指尖捻灭了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