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出何名

    山间,羊肠险径。

    青枫岭有两条山路,一条富户捐资新凿的,正对枫浦镇,夯土铺阶,人来人往;另一条是早年山民自修的,说路,其实是一条陡峭的山梯,每一阶都是只容许一只脚踩进去的的浅浅土窝。

    很不幸,老刘头指的路,就是这条年久荒废的山梯,因为连猎户山民都不走了,垫脚石头上都长出了极厚的青苔。

    即便大家轻功都不错,可提心吊胆地攀登许久,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霜冻化开,苔石腻滑,陈静笃脚下一趔趄,不慎滑空,脑子“嗡”一声,忍不住惊呼,就往云海坠去,幸哉他本能地拔剑插进冻泥里,金石相激,响声刺耳,只向下跌了四五尺,整个人悬在剑上晃悠。

    一力孤悬,使不上劲,两腿怎么也登不回来。

    一根削得光滑的树枝手杖递到他眼前。

    他小心翼翼抓住,一借力,脚下生风,迅速登壁归队。

    一上来才发现,那根手杖是青蘋递来的。

    他从两位师兄口中听来她旖旎的艳名,从此见她一举一动,一言一句都觉得惊心,不敢直视。

    本来还以为是哪位师兄,如今满腹憋着的感谢支支吾吾难吐出来。

    “青……青,青蘋师姐……啊不对……青蘋姐……谢……”

    他还没说完,在上方回望的那顶青帷幂篱就坠了下来,连带着青袂翻飞的影子,像一片羽毛。

    他连忙伸手去抓,只捞到一顶幂篱。

    那个消瘦的身影像一汪月亮坠进深谷,失落风间。

    “青蘋姐!”

    陈静笃花容失色的时候,青蘋袖中银丝已然甩了出去,紧紧勾缠住岩壁上盘虬卧龙般的巨木根脉。

    这几个月避着官道走山路,她硬是把飞檐走壁的功夫又练回来了,还学会了结梦蛛丝为攀网,青枫岭熟地熟路,是药王谷采药地之一,远远比不上她归来的一路险山恶水艰难。

    只是如今她虚弱无力,只能先顺着蛛丝下坠好几丈,再慢慢收丝,晃上来,倒把这几个小辈吓了一大跳。

    藤萝薜荔间,悬丝闪银光。

    她从不畏高,耳畔擦过的清冷山风,倒叫她觉得亲切。

    但坠落的距离,远远没有她预估的那么骇人。

    很迅速地落到一个元气充盈的怀抱,温热如鹤的绒羽。右臂紧紧地揽住她的腰身,脱了大氅,里头稍薄的衫被紧绷的肌肉压出褶印,显出长年执剑历练的痕迹。

    抬头对上徐回的眼睛。

    她直直地望进去,倒叫咫尺之外那双担心的眼睛逐渐开始躲闪。

    除却独处那次崩溃,她和徐回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她没有问徐回去巫蛮旧地有何际遇,徐回也没问她为何突然回药王谷,两人互不正面搭话,再加上山路行难,更是一路沉默至今。

    这一次,他左手持着巨鹤,钉在崖上,一路劈山斩石而来。

    他在一瞬也意识到,青蘋是能自己上去的。

    是关心则乱,还是多此一举?

    于是右臂揽住的纤腰虽然冰肌玉骨,却开始渐渐生热,一路烧到他的耳根。

    青蘋闪了闪袖中银丝,笑了一下:“我收丝上去吧,再照山梯登一次,未免难受。”

    徐回从善如流。

    上头的人见着他们没事,也松了一口气,只陈静笃还是满脸煞白。

    虽然徐回有帮忙轻功借力,但银丝坠着两个人,还是慢了一些,青蘋收着丝,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倘若是别人,你也会这般舍命相救么?”

    问完就后悔了。

    肯定会的。

    徐回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纯粹的好人。

    掉下来的,无论是他的师弟师妹,还是路过的无辜采药人,他见到,都会飞身相救。

    果然,他的手臂僵了一僵,然后点头:“会的。”

    只这么一问,却显得她心有戚戚焉,仿佛还在惦念什么。

    惦念什么呢?

    她已不是罗敷未嫁身,徐回身为道子也不当……

    这么说来倒显得她有些多心,从京城,到如今,他们每一次相遇或携手,都可以用最寻常的江湖道义解释。

    当年姻缘未成,倒也没发狠赌誓地做仇人,可能是心有亏欠,所以徐回的举止,总让她觉察到一丝特殊的情绪。

    江湖中处处是无根漂泊之人。

    师门不是永恒的桃花源,哪有那么多天资英才能一直留下。少年男女学成技艺,下山的下山,出谷的出谷,昔日同窗论剑情义相惜,说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瞬就被冲散,没入三教九流,结庐开馆,杀猪宰牛,各有生业,嫁娶生子。

    倘若有一天,再度聚首,大多共举一觞,同说当年各自愁。

    人与人的因缘是那样的浅,尤其是她,命若浮萍,无父无母,总很容易被一点特殊打动,好似浮萍在流水中又生出细细的根须来。

    愈入穷途,愈让人沉迷。

    可真是特殊吗?

    一个好人,多是惯常地对所有人都好。

    就像徐回,无论是京城中,还是在江湖里,都广结善缘,能拉一把都尽力帮忙,无论是皇帝的胁令,裴家的麻烦事,还是她这淌浑水。

    可能对徐回而言,她是芸芸众生,而她将此看成特殊了吧。

    她尚在恍惚散漫地想,腰身上的手臂略紧了一些,徐回道:“你还是好冷,等我们上去歇息片刻,再给你喂些元气吧。”

    他说得委婉,叫青蘋很是拐了个弯才反应过来。

    精元之用为血,她被夺走了建木沉香以后,元气衰微,第一时间也是想向来求医的陈静笃取碗血当做报偿急救。

    不料那巫蛮女於菟给她下的“蛊”,加重了泄耗,叫她熬不住,直接倒下了。

    最后取血的人,成了徐回。

    她摇头:“本不该和你沾因,答应我的,是那个姓陈的小兄弟。”

    徐回却道:“别人的血不行。”

    “为什么?”这话说的奇怪,想让她细听个一二三来。

    原以为他要陈述更深奥的先天元气理论。

    可那双霜雪清明的眼睛里只是掠过一丝幽微的波光,像清潭里蓦然闪现一尾黑鲤的影子,拖拽出别样的思绪,转而垂落睫毛掩饰:“因为,我觉得不行。”

    青蘋怔住。

    占有欲……?

    徐回,对她还能有占有欲?

    这算什么事?

    说话间,他们已回归了队伍。

    徐回将她扶稳后,很迅捷地放开,转向前面胆战心惊的师弟们:“日间霜冻都化了,大家都要小心脚下。”

    玄感大吐苦水:“这是什么事!那老刘头是不是耍我们!怎么会有人走这条路啊?要我说,那女的怕不是猴子托生,直接拽着这悬崖上的树藤荡过去的吧!”

    牢骚归牢骚,这番波折也着实骇人,如今上山容易下山难,眼见距离山腰也不过七八丈了,也只得咬牙继续。

    等足下一踏实地,所有人都松懈下来修整了一番。

    青蘋和徐回,很快回到沉默之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江湖默契。

    玄感显然不懂这种江湖默契,跑到青蘋旁边凑趣:“青蘋姐,那女人为何要抢你的宝珠?你们是有旧恨,还是有门派纷争?”

    青蘋道:“我从未识得她,旧恨自然算不上,药王谷和娑罗教难道有过纷争?”

    “没听说过,你不是药王谷中人嘛?”玄感干笑一声,“我寻想,西岳地界里,平白无故地多了一户也采药制方的门派,难免摩擦。就好似在那镇子上,刘老头一样,收了你的方,转头又找别人瞧病,万一是有什么抢山头的隐情呢?”

    这一拨人里,除却徐回知道她是三年未回药王谷,余下的,恐怕都以为她是从药谷中出来不久。

    她虽然还没回去,但料想药谷的行事,莫说避其锋芒了,恐怕闭塞得至今没听说过有娑罗这路人马在。

    “绝不会。”她遂连连摇头。

    暂长精神,就往山腰里老刘头描述的那座小屋里赶。

    时近腊月,山腰初雪未至,倒还有漫目红枫黄栌,层林渐染,仿佛披挂花红,有些热闹的意思。

    顺着略略规整些的铺石小径打草惊蛇,玄感又嘀咕:“这老头,偌大的青枫岭,只说山腰小屋,谁知道是哪个山腰啊?”

    青蘋一扬手杖,指向蜿蜒向东南,隐见台地的石径:“西岳五行属金,阳金克木,故这一带有些灵性的药草都生于山阴。无论是药谷弟子上山访药,还是山户捡山货,都会往山阴暂驻歇脚。”

    一行人上前,果然,见东南方向山石旁斜,推出一片略显平整的断崖台地,赫然有座堪称玲珑精致的小木屋,俨然新设。屋舍左右秋木霜枝绚丽,匝地红叶绵延如织,有风则起。

    显然主人懒惫,不曾打理,门前的落叶积了一寸来厚,甚至隐约有了腐烂的水气。

    竟不似有住人的痕迹。

    慎重起见,他们还是贴着山壁摸到了屋子后头的灌木里,观察一番。

    玄感悄然拔剑,凑到徐回俩人身旁,压低声音:“师兄,青蘋姐,咱们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啊?”

    他这话说得老练,把二人都整乐了。

    见青蘋也在笑,徐回敛容,维护了一下寒山的脸面,嗔怪了他几句:“你哪里学来的一副绿林做派?”

    玄感摇头:“这可不是只有绿林才上道呐,上寒山学艺前,我家是走镖的!咱们虽然免不了一场恶战,但也得讲究个师出有名吧,起码口径得统一响亮些,把事情界定在咱们个人恩怨之中,免得那丫头打输了哭着鼻子回去搬救兵,娑罗到我们两家来讨说法,一时扯不清,那不结大仇了?”

    没想到这小子看着油嘴滑舌,还真是个长袖善舞的苗子。

    但他说得没错,此事可大可小,若是那於菟个人所为,她也想着息事宁人,将东西拿回来就好了。

    但倘若真是幕后另有主使,都回药谷了,自家地界,必然不可姑息养奸。

    青蘋收了笑声:“哦?那按少侠的经验,我们应当师出何名?”

    玄感笑眯眯道:“我听青蘋姐的意思,也是想大事化小,不如就先礼后兵吧!眼下我们人手四个,东南西北四方包过去,先叫她还珠子,给她卖乖脸的机会,倘若……”

    他还没说完“后兵”的部署,忽而满山秋虫飞动,聒噪仿佛盛夏鸣蝉,铺天盖地,如旱地蝗虫,似雨前蜻蜓,织成天罗地网。

    陈静笃惊疑不定:“好多虫,不对……都要到腊月了,哪会有这么多带翅膀的虫子!”

    虫,自然是和巫蛮有关了。

    徐回心下一沉,将青蘋拽在身后,拔出回崖。

    但那些虫儿却未往后屋铺来,尽数停在屋前。

    一行人悄然猫腰潜到屋右,隔着深埋土下的巨石,屏息观望。

    只见十几束银丝挥拂,从断崖抛上来,隐约带着勾爪一般,引上来一群头结彩绳,披发文身的女子。

    见着那和青蘋如出一辙的银丝,陈静笃和玄感瞳仁都耸动了一下。

    他们刚才一直以为这是药谷素未见识过的招式。

    不待他们提出不该开口的疑问,就见领头的女子向左右冷傲地颔首示意,旋即就有人朝木屋大喊:

    “於菟!洞主再三严令,近日不许任何人布教,你又违反教令,擅自出洞!更在山下显了踪迹,被药王谷盯上,快滚出来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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